又过两日,天气总算放晴。
连下了数日的鹅毛大雪,皇城之中四处皆是一片银白,红墙黄瓦尽被皑皑积雪覆盖。
白玉心披着一领月白色狐皮斗篷,自文渊阁出来,缓缓走在长街之上,身边只跟着她的大宫女灵玉。
她头上戴着一顶灰蓝色呢布帽子,遮挡着寸来长的头发。
从她最后一次刮头皮起,至今也将近一个月了,头发虽总算长起了些许,但在这莺莺燕燕的后宫之中,依旧显得怪异扎眼。
好在她本无心得宠,自是不将美丑一事放在心上。原是打算就这般下去的,倒是在上河园里时,孟嫣劝着她,委实不必这般糟践自己,便是皈依也全不在剃发上。
白玉心是不大在意这些的,只是她不想让嫣姐姐自责难过,这方又重新留起发来。
大雪初晴,天寒地冻,长街之上只有寥寥数个宫人扫雪铲冰,倒更显寂寥。
灵玉怀中抱着一摞子书,跟在她身后,低声关切道,“小主慢慢走,雪停了路上结冻,仔细滑倒了。”说着,又道,“奴婢原说这等天气,小主出来还是乘了轿子的好。偏小主心地慈软,定然不让。”
白玉心回首,朝她微微一笑,替她拢了拢松开的领口,轻声说道,“这大冷天,地下又湿滑难行,拿两脚走路尚且艰难,何况抬着轿子出来。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何苦作践他们。文渊阁离的不远,我终日在屋中闲坐也是闷得慌,出来走走,松散一下筋骨也好。”
灵玉看着自家主子那清瘦的面容,颇为动容,口唇微微翕动着,却终究没能说出话来,只是叹了口气。
主子心意,她再清楚不过,劝也只是白费口舌。
白玉心晓得她这声叹息是何意思,微笑道,“你不必替我担忧,总算还有太后娘娘呢。只是抱好了怀里的书,别落在地下沾了泥,日后不好还人家的。”
灵玉怀中抱着的,便是白玉心自文渊阁借来的几本书籍,晦涩难懂,她是看不明白的。
自打从上河园回来,主子除却每日到太后娘娘跟前问安伺候,便只呆在乐志轩里看书。看完了,便到文渊阁再借,日日只奔波在这三处之间。
她是不明白,先前贵妃娘娘安好,为答报娘娘恩情,主子不肯跟皇上亲近倒是情理之中。但后来贵妃娘娘昏迷那段日子,小主衣不解带的日夜伺候床前,又忙里忙外百般周全,就是天大的恩情也该报答完了。如今贵妃娘娘病体越发沉重,已算是一脚踩进了棺材里面,连太后皇上都放了她在上河园静养,为着前程考量,小主也该打算一二了。有前头伺候贵妃娘娘那段情分在,皇上也该怜惜一二。
偏生自家这位主子,清心寡欲的好似真成了佛门弟子。
也罢,她一个宫女,低头听主子的差遣也就是了。
白玉心看着灵玉脸上那藏不住心情的神色,笑而不语。
嫣姐姐其实就藏在体顺堂这件事,她是知道的。
那日为着掩人耳目,嫣姐姐带了她先走,这些侍婢们晚了一刻才动身。
此事机密,既然嫣姐姐信得过她肯告诉她,她便当守口如瓶。
这段日子,她闲着无事,便去文渊阁借了许多经世济民的书籍来阅读习学,为将来进中宫署做预备。她出身不算高,在家时倒也念过几本书,但若要当女官,那还是远远不够的。
主仆两个说话慢行,却听前方一道尖利的嗓音响起,“哟,我说大老远瞧着这么面熟呢,原来是白贵人!几日不见,都落魄到这等田地了。”
白玉心转头循声望去,只见一队妃子仪仗浩浩荡荡穿过长街而来,梁妃稳坐于步辇之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发髻上的五凤朝阳冠在日头照耀之下,直刺人的眼眸。
说话的,却是她身边跟着的常在韩晓梅。
林燕容随在另一侧,只看了她一眼,没有言语。
翊坤宫与长春宫早已势同水火,孟贵妃如今“病重”,任贤妃又躲了开去,宫中已是梁妃的天下。
今日这一出,怕是不好过了。
当下,白玉心平复了心神,稳步上前,向梁成碧端端正正的行了个礼,“臣妾拜见梁妃娘娘,娘娘金安。”
梁妃并不拿正眼看她,只以眼底余光扫了她一眼,淡淡说道,“雪深路滑,白贵人出来做什么?”
白玉心屈着身子,微笑回道,“夜长无事,去文渊阁借两本书打发时辰。”
梁妃扯了扯那朱红的唇,冷笑道,“白贵人往昔那般殷勤巴结着孟贵妃,她没曾在皇上跟前替你引荐一番?倒要害的你独守空房,读书来打发长夜!”
一旁的韩常在忙接口道,“娘娘哪里知道,这白氏是靠给孟贵妃当洗脚婢才有了贵人这位分,皇上哪儿瞧得上她呢!”
白玉心耳中听着,面上神色未改,依旧浅笑不言。
这个韩常在韩晓梅,是与她一道入宫的秀女。只是那时候,她总跟那个被打入冷宫的刘妙宜混在一处,言行举止甚是谨慎,如今依附了梁妃,就变得如此跋扈猖狂了。
灵玉自是不忍主子受辱,禁不住出声道,“韩常在,我们小主是贵人,你是常在,言辞如何能这般无礼!”
韩晓梅见白玉心无动于衷,这个宫女却先跳了出来,面上喜色一闪而过,厉声道,“贱婢,主子们说话,有你插嘴的余地!”喝罢,扬起胳臂,就想去抽灵玉的耳光。
白玉心自是不会任凭自己的宫女被人打骂,上前拧住了她的胳臂,低声喝道,“韩常在,君子动口不动手。何况梁妃娘娘跟前,如何能随意动手打人!”
韩晓梅将身子扭来扭去,挣扎不住,口中依旧高声叫骂,“放开我!白氏,你这贱人!你主子眼瞅着就要病死了,你这哈巴狗就该夹着尾巴躲墙根儿去,还敢出来走动,真真碍人的眼!”
她骂别的,白玉心并不放在心上,但听她言辞辱及孟嫣,再如何沉稳的性子,也忍不住的隐隐发怒起来。
因着父亲是行伍出身,她人虽看着清瘦,却有一把子力气,远不是这些闺阁小姐能比的。
当下,白玉心拧着韩晓梅的胳臂,用力向前一推,韩晓梅一个踉跄,顿时跌了个狗吃屎,一身才做的丝绸棉衣、织金棉裙便滚了一身的雪和泥巴。
偏巧,她就跌在梁妃的步辇之前。
白玉心上前一步,向梁妃道,“梁妃娘娘,这韩氏在您跟前也敢擅自动手,当真是不将您放在眼中,还请娘娘秉公处置。”
梁氏冷冷的凝视着她,轻蔑一笑,“白氏,你可当真会恶人先告状啊。本宫亲眼看着你将韩常在推倒在地,你倒咬她先打人?!你打量着,本宫是个傻子还是个瞎子?”
白玉心不卑不亢道,“韩常在言语辱没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只是在上河园养病,如何就要病死,她此言实乃大不敬。此外,她还想动手打臣妾的宫女。臣妾是担忧她如此言行,会污了娘娘的耳目,方才出手制止。却才,也是韩常在让臣妾放开她,臣妾才撒手。韩常在自己站不稳摔倒,并非臣妾有意推搡。”
现下的梁成碧最听不得的便是孟嫣不会死,眼见白玉心如此说来,脂粉浓艳的脸上禁不住的微微抽搐着,狞笑道,“孟贵妃会不会死,本宫不知道,看来白贵人倒是清楚的很。那便请白贵人到翊坤宫一叙,本宫要好生问一问,孟贵妃到底会不会死!”
白玉心心头一凛,她当然明白,这一去梁氏必定不会给她什么好果子吃。
又或者,今日这一出,是她们预先谋划好的,便是要将她押到翊坤宫去问话?
心中想着,她面上却一丝也不见慌张,沉声道,“梁妃娘娘,早前太后娘娘打发人传话,要臣妾待会过去说话,臣妾怕是不能去翊坤宫了。”
“你休拿太后来压本宫!”
梁成碧怒吼出声,现下的大周后宫,她才是位分最高的嫔妃,更是将来的皇后,还摆布不了一个小小的贵人么?!
林燕容冷眼旁观了好一会儿功夫,这才出声道,“娘娘休要动怒,身子要紧。路上人多眼杂,还是尽快把白贵人‘请’去吧。”
梁成碧轻喘了两口气,浅笑道,“说的不错,来啊,把白贵人拿下。”
眼见几个太监摩拳擦掌的就要上来,白玉心退后了两步,背脊便抵到了红墙上,脸色有些泛白,咬唇不语。
韩晓梅让宫女擦拭了身上的雪泥,眼看她被困,走上前来,一脸得意的切齿道,“白玉心,你也有今日!没有孟贵妃的庇护,你什么都不是。我怎么也忘不了,当初刘姐姐是怎么被你算计着,被皇上打入冷宫的!今儿,你也好好尝尝这番滋味儿吧!”
原来,她是为了刘妙宜报仇来着……
看来今日这一劫,她是过不去了……
“你们在做什么?”
稚嫩的童音响起,梁成碧连忙循声望了过去。
只见一个穿着品红色洒金哆啰呢小袄、唇红齿白、面如傅粉、头上挽着两个丫髻的小丫头,正站在不远处。
她身边还站着一个小姑娘,身量与她一般高,穿着石青色狐皮裘衣,扎着两个小辫子,脖子上戴了一串赤金八宝璎珞。
两个小丫头,身边倒跟了四五个宫女,瞧着竟都是太后身边的人!
梁成碧勉强一笑,“和安公主不在寿康宫陪太后娘娘说话,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说着,又斥责那些宫女,“天这么冷,也让公主出来乱跑,冻着了可怎生是好?!”
那穿品红色棉衣的,自然就是豆蔻了。
她身边跟着的小姑娘,便是之前在上河园同孟嫣说起的晨晨,镇远侯家的嫡长女柳晨曦。
豆蔻与这小晨晨意气相投,总对着孟嫣晨晨长、晨晨短的。
孟嫣看她喜欢,便打听了这位柳小姐的门第家风,听着合适,便向太后禀明了,选了这柳晨曦给豆蔻做伴读。
豆蔻拉着柳晨曦上前,向梁妃笑嘻嘻道,“梁娘娘好,皇祖母等着白姨姨过去说经文,等了好半天了,我就过来瞧瞧。”
说着,也不等梁成碧发话,她便左转右转,小身子灵活的很,人眼错不见,就跑到了白玉心跟前。
她拉着白玉心的手,小嘴里嚷着,“白姨姨,皇祖母都等的要发火啦,咱们快去吧!”
白玉心微微一笑,“可是,臣妾正同梁妃娘娘说话。”
豆蔻便扬起小脸,向梁成碧嘟嘴道,“梁娘娘,皇祖母可等着白姨姨过去呢。你那些话再要紧,总没皇祖母要紧吧?”
这话,几乎将梁成碧气了个七窍生烟。
这小丫头一口一个梁娘娘、白姨姨,可见亲疏有别。
但她是皇帝太后的掌中宝,是这宫里目下唯一的金疙瘩,又占着童言无忌的便宜,没人敢将她怎样,便是梁妃也不例外。
梁成碧脸孔几乎扭曲起来,片刻才强颜笑道,“这是自然,你们快去吧。”
白玉心走上前来,顶着梁成碧如利刃般的目光,福了福身子,“臣妾告退。”扭身,便同着豆蔻一道走了。
梁成碧气的瘫倒在步辇上,呵斥道,“都死了不成?要把本宫冻死在这长街上么?!还不快走!”
林燕容则盯着豆蔻小小的背影,满面阴沉。
孟嫣不是要死了么,这小丫头怎么一点儿不见难过?
心里琢磨着,她上前一步,向梁成碧低声道,“娘娘,皇上近来那位新宠……”
啪!
她话未完,脸上便挨了一记耳光。
梁成碧尖细的指尖,在她那细嫩的脸颊上留下了一道道血痕。
“你休跟本宫提那个狐媚子!”
梁成碧几近歇斯底里的叫骂起来,将林燕容余下的话全打了回去。
陆昊之,你把我梁成碧摆在何处!
同样是他的嫔妃,他独宠了孟嫣七年,她也守了七年活寡!
如今孟嫣快死了,他一转眼又把不知道哪儿来的骚狐狸捧到了手心上,藏在那体顺堂里,不让人瞧。
这算干什么,金屋藏娇么?!
什么稀奇的、珍贵的、好吃的、好玩的,都要先送到体顺堂里去,任那位挑拣过了,剩下的才会拿到各宫去分。
南海夜明珠、北海的赤血珊瑚树,这些珍稀贡品一样样的送进了体顺堂,更不要提红蓝宝石、翡翠白玉、象牙玛瑙。
又说那位爱吃糕点,御膳房的灶台上总有一口灶是专留着伺候她的。
陆昊之如今更是不进后宫一步了,见天儿的窝在养心殿里,夜夜宠幸于她。
这又是一个孟嫣……
不,这一个的宠爱之盛,比孟嫣还甚!
好歹,孟嫣也还不曾这样 无日无夜的同陆昊之黏在一起过。
也罢……看皇帝如此作为,这个多半是个出身卑贱的,说不准是从上河园带回来的受宠宫女。
待她当了皇后,再细细碎碎的凌迟了她!
看着梁成碧咬牙切齿的样子,林燕容将余下的话全 咽了回去,满眼阴鸷。
待慎亲王成事,这一宫的人统统都要死。
白玉心跟着和安公主去了寿康宫,经宫人通传,进了小佛堂,却见蒋太后正在美人榻上斜歪着,一旁却坐着一个娴雅美人相陪说话。
见她进来,那美人起身,福了福身子。
白玉心便也忙着还礼,看她一身姑娘打扮,却不知是何人。
只听蒋太后道,“你还是头一回见她,她是镇远侯府的二小姐,闺名唤作柳芄兰,是柳家那小丫头的小姑姑。”
城门外,陆昊之劲装骏马,率领着群臣,亲自出城相迎西征大军还朝。
孟长远身着甲胄,站在大军之前,大步上前,当下跪倒。
“臣孟长远,奉旨领兵西讨,幸不负皇恩,今日大胜归来,拜见君王!吾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