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 末路悲哀
卓王孙的忧思过度,非常能够理解。
因为,与当初的卓氏相比,现在的卓氏看起来枝繁叶茂,繁盛无比,但真正比较起来,眼下的卓氏经营的这点产业,不过是繁盛时期卓氏的一点残羹冷炙罢了。
当初的卓氏利用临邛丰富的矿藏资源条件,大量招雇廉价劳动力,开采铁矿,重操旧业,熔铸生铁。至武帝时期,其家业已十分兴盛。
卓氏家族更是加大投资力度,兴建了更多的冶炼厂, 并“倾滇蜀之民”开山取铁矿。因为卓氏冶炼的铁器产品质量上乘,品种也多,深受广大消费者欢迎。其产品迅速便垄断了巴蜀、南中地区,直至南海边上,获利无数。
卓氏终于成为滇蜀一带的首富,拥有家僮达千人之多,拥有的田园水池以及游猎之乐,可与国君相比拟。据史料记载,“卓王孙宅在县(即临邛县)南五里,基方十里,民耕往往得铜铁。”可见规模之宏大。
后世左思在《蜀都赋》中这样描写:“若夫王孙之属,郤公之伦。从禽于外,巷无居人。”说卓王孙外出打猎游乐之时,驾数百车辆,围观者上万,满城空巷,大家都跑去看卓氏的排场去了,足见其气派有多豪横!
卓氏此时已经成为举国第一的“铁器大王”,其生活豪奢之处,富比王侯。而且更奇葩的是,每一代的卓氏家族,都被人们自动忽略了本来名字,皆号“卓王孙”。如同墨家巨子一般,是掌门人的代称。
很可惜,卓王孙家族的好日子也就持续了不过百年而已。
秦始皇时期,他们被迁移到这里,西汉初年,文皇帝景皇帝时期,是卓氏披荆斩棘创业时期,到了武皇帝时期,终于来到事业与财富的巅峰。
但很快,武皇帝一心打匈奴,老爹和爷爷给他积攒了那点银子很快就见底了。
怎么办?
武皇帝最喜爱的就是两种人,一种会打仗爱打仗的,如卫青霍去病等,一种是能帮他挣钱的,如桑弘羊等。
桑弘羊是武皇帝包括以后时代所有商人实业家们的克星,“盐铁官营”的政策,就是他鼓捣出来的。
武皇帝的欲望是无止境的,所以,卓王孙们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临邛的卓王孙家族被官府当做一只会下金蛋的老母鸡,可着劲儿地盘剥。而且在这些官府人的眼里,这只老母鸡是不需要吃饭的,只要你下力气挤,这金蛋就会源源不断地生出来。
经过武皇帝一朝,临邛的卓王孙家族也就只剩下大口喘气的份儿了。而随着西汉东汉几百年下来,临邛的矿产资源也面临着枯竭的局面,这个才是最致命的。
由此,卓王孙家族想不日渐势微也是不可能的了。
等时光来到蜀汉时代,卓王孙家族几乎在蜀汉的朝堂上没有一个代表人物。家族虽然也算庞大,在临邛也依然被称“卓半城”,但一旦出了临邛,便再没人把他卓氏当回事。
说实在话,你卓氏满门,一个个掰着指头算算,甚至连老祖宗那个叫卓文君的小寡妇的名气大都没有。
这就是赤裸裸地嘲讽。
最让卓氏难以启齿的,便是世人宁愿把卓家的一个与人私奔的小寡妇挂在嘴边几百年,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说起来眉飞色舞口水四溅,而卓氏临邛开山鼻祖的光辉事迹,大家却记不住。
这是多么巨大的悲哀。
卓王孙缓缓从沉思中醒来,抬眼看看天色,被庞大树冠遮蔽得严严实实的天空,一缕杂乱阳光下来,在地上散乱成了不成形状的零散碎片。
他伸手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宽大,厚实,温暖。
自小,这双手掌就带给他诸多荣耀,多少长辈都摸着他的这双手掌对他说:“此子可掌财,助我卓氏再创辉煌!”
可现在,他看着这依然宽大厚实温暖的手掌,却第一次有些不自信了。
“我卓氏家族,掌握着最先进的冶铁技术,拥有最庞大的专业技工,但却陷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境地……”
米呢?
临邛没“米”了。
米,在哪里?
米,请问,您在哪里?您在哪里啊……
他有将白鹤山的窑瓷作为另一种“米”的筹谋,但却没有这个勇气,迟迟下不了决断。
“越巂郡北上的官道前不久已经打开,蜀中豪族商贾哪一个不在摩拳擦掌,临邛这里的骡马队已经来了好多,都在临邛城的骡马巷聚集,南下西上的商道,很多本就是自己卓氏家族先祖披荆斩棘开创而来的,难道,就这样拱手让人?”
几百年来,卓氏专心致志在冶铁行业,心无旁骛,现在牟然回首,竟然发现蜀盐的生意、蜀锦的生意,早已经被几大豪族瓜分殆尽,他卓氏眼看着流金淌银的产业,却一点也插不上手!
而自己家族的铁山矿藏,一日比一日地枯竭,现在卓氏所产,不过是往日的一些边角废料的再利用罢了,就这,又能维持多久?
投入与产出,早已经不成比例了,但那又如何?除了冶铁,他们能做什么?
水壶里的水咕咕咕咕地响着,无数的热气冒出来,呈迷雾状,在空中渐行渐远,渐渐地消失不见……
他感觉这水汽宛若是卓氏的荣光,更像是自己的生命,就这样,渐行渐远,渐渐地消失不见……
正在这时,管家急匆匆跑来禀报:“老爷,成都客人来访——”
临邛通往越巂郡的官道上,一匹人马狂飙急进,扬起尘埃漫天。
猴子与那三个显眼包在前带路,沈腾和卓王孙并驾齐驱,后面,跟着十多个卓氏族群内部比较重要的话事人。
这一路赶来,除了基本的吃喝睡眠时间之外,人马基本上没有停歇过,以至于那卓氏的十多人一个个狼狈不堪,精疲力尽,好多人都是被人架上马,又被人抱下马的。
每次停留时,这些人几乎都瘫软在地上,宁愿死,也不愿意再次爬上马背。
但卓氏家主在跟前,家主不叫苦叫累,他们哪一个敢吱声?
卓王孙也早已经要快要浑身散架了一般 ,但他一直咬牙坚持着,皆因沈腾一行人带来的消息实在太过震惊。
假如情报是真,他这一代卓王孙未免就不能成为和开蜀老祖那样的伟大人物!
前面看看,那几个年轻人哪一个的出身是他卓氏好比的?
但回头看看,卓氏的这些话事人与人家现在的精气神相比,都成了什么样子!
越想前面越激动,越看族人越糟心,在又一次短暂休息过后,意欲启程时,矛盾终于在卓氏族人内部爆发了——
“家主,您什么也不说,就是让咱们一路狂奔,到底是什么事情,莫非比咱们的命还重要了么?”
“就是,家主您身体好,遭得住,但咱们是真的遭不住了,不是咱们没心,而是身体实在吃不住了,家主您要是诚心折腾死咱们,没话说,您是家主,给一把刀子,咱们自己动手,也不恶心到您老人家,行不?”
沈腾见是人家家族内部起了纷争,便自觉地带着包子几人走开 了些。
其实想想,对于纷争的双方,沈腾都能理解。
对于卓王孙而言,自己带给他的这个信息实在过于重要,只要大家愿意,他卓氏就此开创一个更加辉煌的时代,一个远超先祖的鼎盛时代,一点问题没有。
他卓氏本就是这几百年来冶铁行业执牛耳者,若有了上下坝子村矿藏的加持,他卓氏该当着东山再起。
在沈腾心里,这本就是利国利民彼此成就的好事情,只要他们愿意,自己又何乐而不为呢?
而在于那些快被累死的卓氏族人而言,虽然卓氏江河日下日渐式微,但毕竟廋死的骆驼比马大,临邛的铁山只要还有一点残渣剩饭,那也是人家卓氏的铁饭碗,别人想吃,也得等人家卓氏吃剩下的,不要的,才轮得到你,
所以,这些卓氏各个方面的话事人,哪一个不是锦衣玉食妻妾成群?哪一个出门不是奴仆若干车马成行?
忽然间,这些人就被家主叫了过来,每人一匹马,一包干粮,一个水壶,啥也不说,刺啦啦泼风一般地便出了临邛城,一路狂奔,莫名其妙地,累个半死不活就不说了,到底干啥呀这是?故意折腾人不是?难道家主嫌弃咱们业绩不好,故意整治咱们来着?
还有前面带路的那几个年轻人,都什么人呐,干什么吃的?莫名其妙!
管家不是说成都来的么?怎么咱们却一路奔着南方去了?
心情本就郁闷,身体又遭折磨,几天下来,卓氏这十来个话事人几乎要暴动了。
卓王孙看着这十多人,心情之郁闷,可想而知。
“不是我这个家主不讲理啊,咱卓氏都到了什么地步了,你们还有资格叫苦叫累?”
“卓氏的今日,又非我等的错误导致,家主您老人家怎么着,也不该把这个罪名安插到咱们头上来吧。”
卓王孙哪里有闲心给他们安插什么罪名,他不过是说出一个残酷现实罢了。
他这个家主,在外人眼中依然是人上人,可谁知道,他现在几乎不敢轻易出门,因为卓氏偌大家族,号称“卓半城”,却连基本的排面行头都难以凑齐了。
想到此,卓王孙心里的小火苗子嗖嗖地往外冒,双眼赤红,几乎要冒出火星子了。
他吼道:“此次南行,事关我卓氏未来生死存亡大计,便是累死在这半途之上,我卓王孙也心甘情愿。你们,想去的,乖乖爬上马去,不行去的,就在此歇息好了,从今后,我卓氏“秦槐堂”族谱之上,自动除名可也!”
说完,卓王孙转身,走向自己的马匹,态度坚决但却手脚颤抖着,拼命往马背上爬去。
其实老爷子这个年纪,虽说身体骨还算健康,但几天下来,早已经累得惨兮兮了,哪里还有力气爬上马背?不过是一个希望在强自支撑着才没有倒下而已。
沈腾他们距离较远,不好意思掺和人家的家事儿,而那些被整懵了的族人们,一个个眼看着老爷子连续几次折腾,差点摔倒,都没有爬上去,也都没有想起来该上去帮助一下。
说真的,前几次,若不是沈腾他们帮助,老家主同样爬不上去。
卓王孙心里又是气恼,又是郁闷,更有羞臊,再一次尝试没有成功之后,干脆不拼命了,扭头那那帮兔崽子们吼道:“都死了吗?没一个有眼力界儿的?”
那些人才幡然醒悟过来,一窝蜂地涌上来,七手八脚地将家主抬上了马背。
等家主坐安稳了,这才一个个没精打采地上马,心里不断腹诽着老家主这莫不是得了失心疯还是怎地,竟然信了那几个嘴巴上毛都没有长齐的后生的话,将卓氏的掌柜的都带出来,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卓氏也就真的没有了未来。
沈腾也曾经多次劝说卓王孙,其实没有必要如此赶路,反正,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关系?
但卓王孙却来了脾气,倔强得像一头驴。
在老家主的心里,对那上下坝子村的矿藏有企图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真的诚心诚意想折腾折腾卓氏的这些掌柜的。瞧瞧,都成了什么样子了!一个个骑马走了三天,就完全一副拉稀摆带的模样,祖上当年千里鸟道入川的勇气哪里去了?开蜀老祖卓王孙再次创业的勇气哪里去了?卓氏族人纷纷入川冶铁的勇气哪里去了……
平日里,想想,也就罢了,连他自己也有些气馁了,觉得命运如此,各有兴衰百年,哪有那千年不衰的家族?
所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罢了。
但今天,既然前面有了希望,卓氏再不自己振作起来,还希望老天将饭喂到你嘴巴里不成?
都说什么老天赏饭吃,其实哪里有什么老天赏饭,哪一口饭不是自己努力拼命挣来的?天上掉馅饼,凭什么就刚好掉进你的嘴巴里?怎不打落你门口牙!
沈腾他们刻意压慢了速度,这些卓氏人才得以慢慢跟上队伍。
那些族人见家主说的严重,哪里还敢继续怠慢,不得不鼓足勇气,咬牙切齿地赶上来,否则,真要是被从秦槐堂族谱上予以除名,说不得,就瞬间变成了流浪狗。
卓王孙这才有了机会给族人们说道说道——
“瞧见没?那魁梧的年轻人,是前车骑将军的嫡孙,现皇后娘娘的亲侄儿;左边那个,是咱南中建宁李氏年轻一辈的李七郎;右边那位,则是蜀中第一等的豪族黄氏子。”
卓王孙恨铁不成钢地咬着牙齿,指点着诸人,道:“你们啊,都自己看看自己,成了什么样子!我卓氏没落,谁人不知?还整天将脑袋窝在咯吱窝里,假装自己看不见,别人都是瞎子?人家发现了好宝贝儿,凭什么就可着我卓氏去操持?凭什么要分我卓氏一杯羹?不过是祖宗荫庇,让我卓氏拥有了冶铁技术而已,否则,咱们哪里入得了人家这几大家的法眼?”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咱卓氏真的天上掉馅饼了,并且真的恰好就掉在了咱卓氏的嘴巴里了。
有族人小心翼翼地问道:“家主,咱卓氏……不会被骗了吧。”
卓王孙恨不得一鞭子抽过去,抽他一个满脸桃花开才好:“我卓氏还有什么子好给被人骗?!夯货,就知道吃吃吃,连临邛城外的行情你都不晓得了?人家骗你,还不如大街上追一条狗玩儿更有趣!”
其他人顿时不敢再有怀疑的言语。
其实想想也是,只要家主能确定这些人的身份,那么这句话便能妥妥地成立。老家主话糙理不糙,现在的卓氏,真正能被人惦记的,估计还就是那个小酒馆了。
毕竟,那里每日的进项,还算可观,养活了卓氏好多的人呢。
现如今的卓氏,可再也不是百多年前的卓氏了。
那时候,无论如何的江河日下,他卓氏都依然还是政府官衙的座上客,临邛卓半城,都依然还是声誉响巴蜀的“卓半城”!
而现在呢?
这么多年,卓氏嫁出去的女儿还少了?与人私奔的卓氏女还少了?不成器的卓氏族人还少了?但哪一个会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哪一个会因为私奔却变成了传奇?
为什么?
不过是卓氏没落了,谈资的价值打了折扣而已,无他。
所以,今天的文君故里小酒馆生意的兴隆也好,他卓氏还维持着虚假的排面也罢,说到底,大家还真的就是在吃老祖宗遗留下来的一点福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