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章 卓王孙
本来十分欢乐的气氛,一下子被包子整成了冰点。
幸好他们身边没有人家卓氏的人在,否则,包子这一句“丧良心”的话,肯定会惹出一场祸事来。
“贱!”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怎么不去死!”
“你嘴巴吃屎了吧,怎么这么臭!”
一顿语言暴力输出后,气氛终于缓和了许多。
包子见惹了众怒,也不辩解,只是喝酒,但脸色平淡如水,还看着众人一脸地坏笑。
这家伙就这德行,无论多大的事情,人家一点也不在乎!
沈腾笑着对包子道:“这世上,利用古人做事业赚大钱的,可不止这卓氏一门,多了去。”
包子做出一个恍然大悟的样子:“我靠,三国莫不是都在赚古人的钱?”
包子一边说,一边自己捂上了嘴巴。
估计,他自己都为自己的脑洞大开而吃惊不已了。
其实仔细想想,还真就是这么一回事。
汉末,豪阀大族已经登上历史舞台许久了,袁氏兄弟起事时所依仗的“四世三公”,曹氏的“开国曹参之后”,孙家的“孙吴后人”,甚至他们蜀汉皇帝刘备的“汉室宗亲刘胜之后”……无一不是在赚古人的钱。
如此想来,这卓氏后人利用一个小寡妇夜奔来赚钱,又有什么大不了?与上面那些人相比,不过是小的不能再小的小儿科罢了。
沈腾他们在文君故里饮酒喝茶之际,距离这里不远的卓氏家主卓王孙正准备出门。
卓氏家主出门,是一个十分繁琐的事情。
繁琐,在于其必须带很多人,乘很多车马,预备很多行李物件。
不是这些都很必须,而是他们的排面一向如此,就是这么大!
否则,就可能有损卓氏的声誉。
原因无他,当年的开蜀卓氏先祖卓王孙留下的门槛太高了,再加上几百年的首富地位加持,到现在,尽管蜀中冶铁产业早已经每况愈下,恍如是那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但有些排面上的东西,则是能上不能下,欲罢不能。
当年风光究竟如何呢?
《华阳国志》记载,“家有盐铜之利,户专山川之材,居给人足,以富相尚。故工商致结驷连骑,豪族服王侯美衣,娶嫁设趟阄之厨膳,归女有百辆之从车,送葬必高坟瓦椁,祭涤邙羊豕夕牲,赠襚兼加,赗赙过礼,此其所失。原其由来,染秦化故也。若卓王孙家僮千数,程郑亦八百人;而郄公从禽,巷无行人。箫鼓歌吹,击钟肆悬,富侔公室,豪过田文,汉家食货,以为称首。盖亦地沃土丰,奢侈不期而至也。”
这一代的卓氏家主卓王孙年过五旬,因为久在商场沉浮,人虽有些胖,但却依然显得精气神都十足,非常健康的模样,尤其那一张国字型的脸,不怒自威。
从外表上看,依然还是北方人的慷慨激昂性格。
卓王孙一个人在凉亭里坐着喝茶,等了许久,还不见仆人来报,便招招手,把管事的叫过来,问怎么回事。
管家面露难色,支支吾吾,这个那个好半天也没有说出一个所以然来。
其实管家的难处,卓王孙怎么会不知道?
一切困难,都在于卓氏早已经不如从前,但每次出门,还必须摆出那样一副豪奢的排面来,车多少乘,马多少匹,随行奴仆多少人,一应物件多少套……
让管家备足这些东西,还不如让他一头撞死来得爽快。
卓王孙沉默良久,叹一口气,挥挥手,道:“算了,今日就不出门了,都散了吧。”
管家如蒙大赦,当即松了一口气,连忙吩咐将所有人车马都散了去,自己慌不迭地让人去将那清晨刚刚从白鹤山上挑回来的山泉之水给老爷送来,让老爷安心喝上一壶好茶。
卓王孙哪里有心情喝茶!
自家人知自家事。
卓氏的困境,早不是一天两天了,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他们每况愈下的日子,说起来比这蜀汉帝国的历史还长过百年。早在后汉王朝的中期,这临邛铁山矿藏便日渐地枯萎了,冶铁业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再三年,总算熬到了现在。
随着产业的没落,卓氏族群的分崩离析早已经撸不住了,文君故里的生意一直延续下来,便是其最具体的体现。
若卓氏真的很豪奢,那酒馆在就被关门大吉了。
当年赫赫有名的“卓半城”,寓意是这卓氏的财富便能顶过半个临邛城,可不仅仅是居住的房屋数量和面积。
而现在,若是有人还在他卓王孙面前敢提“卓半城”这三个字,他甚至会怀疑对方是在讥讽他卓氏,是在打他的脸。
没落,如同年轮一样,挡也挡不住……
许多族人都已经迁往他乡,甚至有些又流转去了邯郸故里,妄图在几百年之后,到卓氏老家东山再起。
有些卓氏小宗的人,也只是遇上年节,或者婚丧嫁娶的时候,才给他这个家主来个信,请他关注一下,获得他这个族长的支持。
除此之外,他们甚至几年都不会登他大宗的门槛一次。
时间久了,卓王孙早已经见怪不怪,没了感觉。什么都好,什么都无所谓。
卓王孙最大的痛苦,根本不是产业没落,族群涣散,家主的权威受损,在蜀汉帝国内的政治地位日渐低下……
而是,他明明看见卓氏这艘迎风扬帆几百年的巨舰将要慢慢沉没,但他却无能为力,毫无办法。
而且,他自己就在这艘巨舰之上,他卓王孙就是这艘巨舰的掌舵人!
人,不怕贫穷困苦,不怕人前背后,不怕地位卑微,不怕没有面壁的坚韧……只怕没有破壁的办法。
而决心,他卓王孙从来都不缺。
按照原来的计划,他今天想去什邡山走走,与那边的窑主谈一谈,假若可以,他想卓氏该改行了,至少可以先把族群的部分力量投资到一个新的产业里去,以期给卓氏的未来,多一个方向,多一种选择。
至于这个产业如何,他目前也吃不准。
因为什邡窑瓷也是近些年才出现的新生事物,他自己很喜欢。
但喜欢归喜欢,毕竟商品这东西需要经受更大层面的市场检验。
卓王孙的心结在于,他卓氏一直做的冶铁行业是生活生产甚至战争必需品,而窑瓷,却是奢侈品。
普通老百姓,许多人连一日两餐都没法保证,你让他用瓷器吃饭,替代瓦器,这岂非一个天大的笑话?
至于用瓷器喝茶,他们有这个闲工夫?
在此之前,卓王孙曾经送了几套瓷器到成都去,对方都表示很喜欢,这,才是卓王孙想去什邡的唯一动力和理由。
“改行……不改行……改行……”卓王孙的心里一直有两个小人在吵架打架。
最近,只要一想到“改行”“换行”这样的词语,都会让他心惊肉跳。
卓王孙一个人坐在凉亭里,身旁的茶壶正煮着山泉水,水尚未沸腾,他一时陷入沉思中,不由得再次想起卓氏开蜀鼻祖的事迹来——
司马迁《货殖列传》记载:“蜀卓氏之先,赵人也,用铁冶富。秦破赵,迁卓氏。卓氏见虏略,独夫妻推辇,行诣迁处。诸迁虏少有馀财,争与吏,求近处,处葭萌。唯卓氏曰:‘此地狭薄。吾闻汶山之下,沃野,下有蹲鸱,至死不饥。民工于市,易贾。’乃求远迁。致之临邛,大喜,即铁山鼓铸,运筹策,倾滇蜀之民,富至僮千人。田池射猎之乐,拟于人君。”
这段话翻译过来就是,卓氏的祖父辈就是凭借经营冶炼铁矿而致富的。秦国打败赵国之后,强制性组织了大规模的移民迁徙,流放富豪,卓氏也在其中。
当时被流放的一些稍有钱财的人,都想方设法贿赂秦国负责迁徙的官吏,要求迁到经济较为发达的地方。只有卓氏的这一对夫妇例外。
对于被流放到蜀中的燕赵人来说,从“难于上青天”的蜀道进到蜀中后,遇到的第一个居住地选择就是葭萌关小城。很多外来人心想我到了葭萌关,便等于事实上已经入蜀,当即就停下流放的脚步,这是被政策许可的。
反正,上面只是说到蜀中,却没有具体指定地方,能近,何必求远?
但那名叫卓氏年轻人却对这个叫葭萌的地方不屑一顾。
因为这个地方没有他想要的东西。
为什么呢?我们需要了解一下葭萌这个小城。
葭萌就是三国时期的葭萌关,是汉中进入蜀地的第一座关隘。依托关隘后面建立了一座小小的县城,地理位置狭窄,人口稀少。
而卓氏族人却是从当时中国首屈一指的大城市邯郸来的,当然选择居住地的眼光不一般,看不上它,也是非常正常的一件事情。
作为大城市来的卓氏族人,选择居住地的标准有二:一则人多,方便做生意;二则有矿,方便搞实业。
而葭萌这个地方,要什么没有什么,直接就被他们鄙视了。
其实在人家卓氏族人的心目中,蜀中还真有那么一个地方深深吸引了他们。来蜀中之前,人家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做功课,这个地方就是——临邛县。
据《华阳国志·蜀志》记载,临邛县“有古石山,有石矿,大如蒜子,火烧合之,成流支铁,甚刚。因置铁官,有铁祖庙祠。”所谓铁山,即古石山;石矿就是铁矿;流支铁很可能是由铸铁脱碳而成。
到达临邛县后,初代卓王孙大喜,一面开始布局冶铁事业,一面带信到其他族人处,让大家迅速集中到临邛县来……
蜀中卓氏,就此开始了族群的再一次的辉煌腾达。这个伟大的族群,迅速开始了在蜀中的繁衍生息……
水已沸,有呲呲呲呲的水泡炸裂声音传了过来,打断了卓王孙的回忆。
桌案上,有早已被碾磨好的茶粉,还有其他搭配的东西,比如这里的蜀人喜欢开水时放几粒名叫花椒的玩意儿。但卓王孙一律不喜,所以,除了茶粉,其他的,一律都不需要。
卓王孙居住的这个院落甚大,凉亭刚好位于院落的中心,旁边一株高大秦槐据说是第一代家主亲手种植,到现在早已经过了五六百年,看样子,枝繁叶茂地,生命力还好着呢。
临邛城的人都说这棵秦槐是他卓氏的庇佑树,命理相护,所以,每年新年祈福,或者祭奠河北邯郸的卓氏老祖,都是在这树下进行的。
每逢春夏时节,这株秦槐便似乎将整个院落都笼罩在一片阴凉之中。
后来,也不知道是哪一代家主在这秦槐脚下建了这凉亭,然后,历代家主独有的权力,便是在这凉亭内饮茶,招待尊贵客人。
饮茶时的许多泉水,与其说是人喝了,还不如说更多是给了这秦槐。或浇注在秦槐躯干之上,或浇注于秦槐根部。总之,有意无意的,都会将许多好水喂了树。
偶有那心思灵巧的客人,主动将好水喂了树,再懂得说上几句赞美的言语,必能获得卓氏的欢心,由此也能在生意上获取不菲的报酬。
但今日的卓王孙却总是有点心不在焉。
他准备往沸水里投放茶粉的时候,才恍然发觉,自己竟然忘记了将第一瓢冰冷泉水喂树。
这,不能原谅。
自从做了卓氏家主改名叫这卓王孙之后,近二十年来,他从来没有在这件事情上马虎过,他相信,在他之后的历任家主,也同样会如此作为。
他们卓氏大宗的这一门,便叫“秦槐堂”。后世,凡是说自己出自“秦槐堂”的卓氏子孙,便都是出自蜀中临邛的这一脉。
想到此,卓王孙连忙站起来,面向秦槐,恭恭敬敬给它鞠了一躬,双手合十在胸前,道一句:“秦槐老祖,小子疏忽了您老人家,这就奉上泉水给您老饮用。”
说完,卓王孙拿起水瓢,在小木桶里舀了满满一瓢凉水,缓慢地浇注到秦槐躯干上,看着那泉水顺着巨大的驱杆往下流去。
秦槐之大,比这凉亭也相差无几,几人合抱不住。躯干表面树皮龟裂得厉害,大块大块的树皮斑斑驳驳,都可以用手掰下来似的。
“老祖宗啊,您老可得保佑我卓氏渡过难关啊!”
看着那泉水顺着龟裂的树皮缓缓下流,卓王孙的动作很慢,很小心的那种慢。他的心神也有一刹那间的恍惚,彷如这树真的活了,在饮水,小口小口地蠕动着嘴巴,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
这位秦槐老人仿佛说了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有说。
卓王孙认为他是说了的,只是自己这个不孝子孙疏忽了,忘记第一时间孝敬他老人家,所以,他没有听见。
“这是秦槐老祖在惩罚我么?”
卓王孙很后悔,也很伤心。
他缓缓转过身来,重新坐在凳子上,看着那沸水蒸汽升腾,再也没有心思抛洒茶粉,就那样呆坐着,沉默着,再次陷入沉思中……
“这世道,可什么时候是个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