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音自窗内飘出，门上守着的宫人脸色登时一起变得煞白。
姑且不论眼前这位主儿往年是个什么炮仗脾气，她如今已贵为后宫之主，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说出这样的话来，是为顶撞忤逆，该问个不敬之罪。
然而，屋里那位……来头亦是不小。
能成为太后座上宾的，能是等闲之辈么？
一院子的宫女，有胆小怕事的，有等着瞧热闹的，目光齐刷刷都盯在了孟嫣脸上。
瑞珠上前一步，低声道：“娘娘，可要奴婢打听打听？”
孟嫣纤手微扬，淡淡一笑，“不必。”便向守门的宫人道，“向太后娘娘传报吧，本宫到了。”
那班等着看热闹的，不由大失所望，皇后娘娘听见这样无理的言辞，竟没当场炸了。
孟嫣提起裙摆，气定神闲的拾阶而上。
这话若是她早几日听见，即便不当场发作，也必定十分恼怒。
然而，打从陆昊之与她交心以来，她便看开了许多事情，再听见这样的话，也不过一笑置之。
屋中发话的是何人，她根本不会、也无需关心。
不过是又一个旧派世家出身、挖空了心思想要挤进宫来的女子罢了。
一个即将被清扫进尘埃的人，多看上一眼，都是浪费力气。
她迈过朱漆门槛，转步往人语声响的东暖阁去。
但听一阵细碎脚步声响，只见一道窈窕身影自里面晃了出来。
那女子满头珠翠，一袭华服，正是青春年少，倒很有几分姿色。
她才出了暖阁，过了软壁，猛然撞见皇后，脸上闪过一抹惊惶之色，忙退让到一旁，行了个大礼，“臣女李明华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孟嫣却连瞧都未瞧她一眼，也未命起，从她身侧飘然而去。
李明华面上青一阵红一阵，死咬着下唇，只觉羞惭愤恨不已，她可是堂堂忠国公的嫡亲孙女儿、当朝右相的掌上明珠，孟嫣的生父不过是个侯爷，她兄长也是才封的护国公罢了，朝廷新贵，无甚根基，可比不得她李家，世家根深，无论前朝还是当今，谁敢轻看半分？她只是侥幸得了皇上的喜欢，当了皇后，不然凭什么压自己一头？摆这个谱儿给谁瞧呢！
赶明儿，她跟父亲说了，让他在朝上参孟长远一本，看她还神气不神气了！
纵然心中这般想着，李明华却也不敢将这愤懑之情流于面上，只能勉强忍耐，跪伏在地。
宫中礼法森严，倘或一个不慎，被皇后拿住了把柄，那丢脸可丢大了。
只听皇后的裙子拖地声响越发远去，却依然不曾听见命起，李明华只觉汗滴自脖颈子不住往下流，贴身的小衣都给浸透了，前胸后背仿佛有无数虫蚁在啃噬，让她痛痒难当，偏生又不敢抓挠。
她自小到大，几曾吃过这种苦头？
孟嫣进了软壁，芸香自后快步赶上，低声道，“娘娘，那女子好似撑不住了，跪在地下直打晃呢。”
孟嫣轻笑了一声，“就这点子能耐，还想进宫呢。罢了，去命她起来。太后的地界儿，不宜生出是非。”
芸香应命而去，孟嫣则扶着瑞珠的手，迈进了东暖阁。
进得门内，只见蒋太后还如往常一般斜倚着一方秋香色织金缎子鹅羽软枕，歪在美人靠上闭目养神，地下一名小宫女正拿着美人捶轻轻替她捶腿。
孟嫣上前，微微欠身，行礼问安。
蒋太后睁开了眼眸，望了她一眼，顿了顿才道，“你怀着身子，不必拘礼了，坐罢。”
当下，有宫女送来一张枣木圈椅，安放靠枕。
孟嫣见太后淡淡的，也不敢擅自谈笑，心里也知太后今日相招必有话说，谢恩之后便静坐不言。
蒋太后把玩着手中的伽罗香钏，一语不发，好半日方开口，“天气煊热，嫣儿这一路过来，口渴的紧了罢？上茶。”
听太后仍唤自己的乳名，孟嫣悬着的心落下了些许，微笑道，“眼见就要进七月了，天气是热的狠了，嫔妾平日里都懒怠出门，今儿多亏了母后这里召见，好来讨一杯好茶吃。”
蒋太后听她说的俏皮，不觉嘴角也浮起了一抹笑意，面色松动了些许，“你如今是这宫里最宝贝的人，要什么好东西没有，还缺我老婆子一口茶吃！故意装出这幅惫赖样儿，想讨宠罢啦！”
孟嫣嘻嘻一笑，“母后既看破了，那便请多多疼爱嫣儿些罢。”
两人说笑了几句，屋中众人便松快了些许，恰在这个时候，一人手捧茶盘走了进来。
孟嫣定睛一瞧，不觉微微一怔。
捧茶而来的，竟是白玉心。
白玉心依旧一身素净妆扮，甚而头上也只用了一根梅花玉钗绾着，再无别样首饰。
她缓步走上前来，将茶碗放在了孟嫣手旁的黄木小几上，又躬身退了下去。
“白贵人是个好性子，她生性安静，做事又细心妥帖，哀家喜欢，就常留她在这边服侍。”
蒋太后看着孟嫣，慢慢说道。
望着白玉心退出门外的身影，孟嫣稳了稳心神，浅笑道，“母后慧眼识人，也是她的福气。”
蒋太后又道，“她服侍的哀家好，哀家高兴，所以哀家想晋她的位分。”一言未了，她凝视着孟嫣的神情，又道，“她与你素来交好，将来这后宫人多了，也好给你充个臂膀。”
孟嫣咬了咬唇，将心一横，直视蒋太后，正色道，“母后，玉心无意于后宫，嫔妾……打算放了她。”
“哼！”
蒋太后将手中的香钏重重拍在茶几之上，力道之大，将一旁茶碗也震得茶水四溅。
孟嫣当即起身，向着太后跪了。
皇后既跪下了，屋中一众宫女便也都跪了，唯剩蒋太后一人高坐罗汉床上。
“哀家就知道，昊儿和你串通好了，弄出这样任性的故事来！”话才出口，蒋太后看着地下跪着的孟嫣，又扫了一眼她微微隆起的腹部，叹了口气，“你起来，身子渐渐重了，做什么动辄下跪。咱们娘儿两个说话，还用得上这套规矩。瑞珠，搀扶你家主子起身。一个个毛躁的，她有孕，你们也不当心，明儿有什么闪失，看哀家怎么治你们的罪！”
得了太后号令，瑞珠忙从地下爬起，扶着孟嫣起来，重新在椅子上坐下。
蒋太后看着她脂粉不施、清丽脱俗的面容，语重心长道，“你可知，适才出去的是什么人？”
孟嫣微微颔首，“嫔妾知道，忠国公的嫡孙女，当朝右相家的小姐。”
蒋太后又道，“那你可知，如她一般，千方百计想进后宫的，又有多少？”
孟嫣摇了摇头，言道，“嫔妾不知，只是想必是不少的。”
蒋太后长吸了口气，“前朝送来的备选秀女名册所载，一共一十三人，皆是世家大族的小姐！这每个秀女的背后，都是一族势力，她们每人身上都承载着家族希冀。昊儿是少年天子，一时糊涂任性，那是有的。你是他的皇后，便该从旁劝着些。怎么如今连你也跟着一起胡闹起来？哀家只当你这段日子是大有长进了，现下看来还远远不够！”一番话毕，却又思忖着话重了，便缓了口气，又道，“嫣儿，你和昊儿两情相悦，哀家心里都明白。但是皇家不比寻常百姓，有许多事不能随意妄为。昊儿能把你扶上后位，你们能白首偕老，已是难得，若再求其他，怕要招致祸殃。”
孟嫣静静听着太后说完，方才低声道，“可是母后，您可曾想过，那李明华一不是宫中嫔妃，二无诰命加身，不过一介平民，却敢妄议后宫事，可有将陆家皇室放在眼中？母后，嫣儿冒着顶撞之罪大胆问一声，若是为求平稳而一昧向这些世家让步，那这江山到底姓陆，还是那些世家的？”
“你！”
蒋太后一时气结，圆睁了双眼，竟而没说出话来。
孟嫣起身，上前一步，重又跪在了蒋太后脚畔，仰面望着她，“嫣儿自入宫以来，时常任性惹祸，母后像疼爱亲生女儿一般的庇佑嫣儿，嫣儿心里都明白。只是，只是皇上想要励精图治，想要做一番宏图伟业，便必要走这一步，嫣儿也只是想助他一臂之力。母后若要怪罪，便怪嫣儿吧，嫣儿不能劝阻皇上，未能尽劝谏之责。任凭母后怎样责罚，嫣儿绝无怨言。”说着，两行清泪从眼角流下，顺着光洁的面庞滑至下巴，最后滴落在地下。
蒋太后垂首默然，斜阳自身后的窗棂洒了进来，照在这位老人身上，投下了浓重的阴翳。
不知过了多久，蒋太后忽然抬手，揉了揉孟嫣头上的发髻，替她抹去了脸上的泪痕。
“不要跪，说了你几次，总是记不住。女人孕里不要哭，对眼睛不好。”
她命宫女将孟嫣扶起，长叹了口气，“哀家老了，没精力再管儿女的事了。你回去吧，好生养着身子。往后啊，哀家只等着抱孙子了。”
孟嫣起先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不由破涕为笑。
蒋太后却看着她，沉声道，“丫头，那你可知，往后你要面对什么？朝堂民间，乃至于百年之后史书工笔，会怎么说你？”
孟嫣满面肃然，“嫣儿明白，不论怎样的骂名，嫣儿都甘之如饴。”
蒋太后微微颔首，抬了抬手，“你回去吧。”
孟嫣踟蹰了片刻，欠身告退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