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长远同柳正峰在厅堂上坐着,未到晌午饭时,便先吃茶闲讲。
这镇远侯府虽不及他孟家那般的富贵泼天,却也是钟鸣鼎食之家,何况如今圣上又有重用之意,自有一番清贵气象。
今日,柳夫人王氏预备的便是雀舌芽茶,由穿着豆绿色绣花滚边比甲的丫鬟,捧着朱漆托盘、龙泉窑浮雕莲纹青瓷小盖盅送到孟长远的跟前。
丫鬟面容清秀,高捧托盘,那衣袖滑下一截,露出一双戴着绞丝银镯子的白皙手腕子。
孟长远接过茶碗,也不瞧那丫头,不知是不是渴了,竟饮了一大口。
那茶是才沏的,自然滚热,又险些烫了舌头。
当着主家面前,自是不能吐出来的,他只得生生咽了下去。
一口滚茶顺着喉咙滑了下去,孟长远那张英武黝黑的脸上,顿时便红了。
“今上既下定决心铲除梁氏等一班老臣势力,正是我等大展拳脚的好时机。朝廷必要空出大批的位置,你我正好举荐些素日看好的军中青年子弟,亦是为朝廷举荐人才……”
柳正峰兀自滔滔不绝的说着朝廷局势,孟长远却心不在焉,时不时应上一两声,眼神不住的飘向软壁后头。
柳正峰似看出了什么,倏地住了话头,微微一笑,“孟兄,这茶可还中吃?这可是武夷山今岁的新茶,乃是贡茶中的极品。小弟也是因着前头一件差事办得好,皇上口头褒奖了几句,因才赏了这茶。不过半斤不到,若非贵客临门,小弟可舍不得端出来待客。”
“啊?”
孟长远骤然回神,神情茫然,继而猛地醒了过来,忙道,“贤弟客气了,我自来是不讲究这些的……”
口中说着,他心底却禁不住想到,这茶会是她亲手烹的么?
这念头才起,孟长远便垂首笑了一下,这怎生会?
如镇远侯府这等人家,既不要一个千金小姐亲自烹茶,更不会允她出来见客。
他只是在企盼些无望的事。
这两日也不知怎的,闲暇无事时,他总会想起她来。
清丽如仙的面容,描画的细弯弯的眉,浓密乌黑的额发,清澈似水的眸子,带着几分清冷,就像……像他曾在西南供奉的娘娘庙里见过的神女像。
他拢共也只见过她两次罢了,而这两次他都不曾好生看过她。
但她的模样,竟就那么深深的印在了他的心里。
孟长远自问也是很见过几位美人的,旁人不消说,自家妹子那就是个万里挑一、难得一见的美人,之前的郑芳初,也颇有几分姿色。
但,她不同。
这世上,大概不会有第二个女子,与他非亲非故、毫无瓜葛,却肯一心为他、甚而令自己倍受误解委屈的了。
虽则,她只是为了道义。
孟长远心里明白,自己并不是个招女人喜欢的男人。
他不解风情,不懂温柔体贴,性子粗犷,除了这一身的武艺,便只有权势身份能令人多看几眼了。
饶是父母之命定下的亲事,饶是他一心一意的呵护,那郑芳初还不是背着他去勾三搭四,直至看他飞黄腾达了,才又恬不知耻的回头纠缠?
更何况,她是那样好的女子。
虽说前头姻缘不顺,但今后也定然会有温柔佳婿相配。无论是谁,都不会是他。
他,是配不上她的。
孟长远只觉心头有些苦涩,端起茶碗又痛饮了一大口。
柳正峰看在眼中,微微一笑,“孟兄想必是渴了,品茶也如饮酒般爽快了。说来也是,孟兄得皇上赏识,如今又成了国舅爷,又怎在乎这些!”
孟长远心头郁闷,也没听出他弦外之音,只道,“贤弟误会了,你知道我的脾气。我是个粗人,从来不会弄这些风雅事物。什么茶,到我口里只是好喝解渴也就罢了,总归不如饮酒痛快。”
柳正峰哈哈笑了几声,道“那倒是小弟的不是了,咱们这便饮酒。”
言罢,吩咐下去布置酒席。
说起酒席,孟长远有些提不起兴致来。
柳家是从南边上来的,口味一向清淡有余,与他脾胃素来不合,故而每每来他府上赴宴,他总吃不痛快,倒是同柳正峰在外头酒楼聚会时更舒坦些。
今日,若不是因着他心中存着别的念头……
罢了,说来说去,都是他自作多情!
心里胡思乱想着,便见柳府的丫鬟们各个捧着水晶盘白玉碗,鱼贯而入,须臾功夫便已宴席齐备。
柳正峰让着孟长远入座,走到桌边,两人却一起怔了。
桌上七碟八碗,时鲜菜蔬,鸡鸭鱼肉倒也丰盛,只是……不是凉拌,便是醋浇,更有糟鱼风鸭之类,这烹调手法甚觉粗犷,与镇远侯府向来的清雅细致大为不同。
柳正峰只微微一顿,心中便琢磨过来,看了孟长远一眼,笑而不语。
孟长远自是想不到那许多,只是疑惑道,“贤弟莫不是府上新请了厨子?”
柳正峰笑了笑,意有所指道,“想着孟兄素来吃不惯府上的菜,所以今儿换了下厨之人。”
孟长远叹息了一声,“贤弟未免过于客气了,按着你我的交情,这又是何必!”
柳正峰微微一笑,“孟兄觉得菜肴合口便好。”说着,便请他落座,亲自替他斟酒布菜。
孟长远虽有些消沉,但吃了两口菜,便觉这咸淡极合乎自己的口味,顿觉胃口大开,一时倒也吃了不少。
这杯来盏去,酒过三巡,两人都有了几分酒意,柳正峰看他兴致渐佳,趁热打铁问道,“孟兄如今仕途得意,贵妃娘娘又新封皇后,眼下也只差一位贤内助了。不知孟兄……”
“我……大约这一世都不会娶妻了吧。”
孟长远紧握着乌木包银筷,粗大有力的指节微微泛出了些青白。
“为何?!”
柳正峰顿时瞪圆了眼睛,他若不娶妻,那、那……他妹子岂不是……
孟长远放下手中筷子,淡淡说道,“前头的事,贤弟也都知道。如我这样的男人,又何必去耽误人家女子的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