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本务定睛看去,不由大惊失色。
那被柳正峰拿上殿来的五人,正是与他合谋犯上的禁军武官!
为首的,便是禁军首领张成仁。
五人趴在地下,各个鼻青脸肿,还有两个身上挂了些彩,狼狈至极。
柳正峰上殿拜见了君王,朗声道,“臣奉旨接管宫廷禁军,捉拿逆贼叛党,今幸不辱使命,贼首已尽数捉拿,其余同党肯缴械投降的,暂押天牢。”
陆昊之坐在上首,淡淡一笑,“梁本务,这五人便是你的外援吧?”
梁本务面孔煞白,两股战战,不过三月天气,汗水却浸透了紫袍,早没了先前与皇帝叫阵的气势。
陆昊之握着孟嫣的手,继而笑道,“你自谓串通了禁军首领,便当朕已是你掌中之物,又与这些人合谋,演了今日殿上逼君这一出。梁本务,你真当朕是三岁孩童,任凭你兴风作浪,被你蒙在鼓中么?这天下,到底姓陆。”
梁本务脸上一阵扭曲,自知大势已去,今日是在劫难逃了,只是兀自不肯输了阵势,嘴硬叫嚣,“昏君,我乃开国元勋,两朝老臣,此番上殿直言劝谏,不过一番拳拳为国之心!你宠信孟氏妖妇,颠倒纲常,冤杀忠良,今日这满朝栋梁,便任你杀、任你刮罢!老夫要往太庙里哭先帝去,留下的大好基业就由着你这等不肖子孙糟践败坏!”
他满口污秽之言,且还扯上了先帝,饶是陆昊之为君数载,这份城府比同龄青年深沉了许多,依旧禁不住动怒。
他冷笑了一声,正欲开口,却听一旁孟嫣竟率先出言,“梁本务,你口口声声本宫是妖妇。本宫却要问你一句,本宫何罪之有,任你如此唾骂?”
这口嗓音甜脆清亮,入耳便如那夏季当令的甜桃。
殿上众人听梁本务那老鸦般的破锣嗓子已听的耳朵生疼,忽闻得这一声,只觉身心愉悦不已,便都暗中感慨,旁的姑且不论,但凭这段声色,也就不愧为皇帝多年独宠的嫔妃了。
孟嫣双眸炯炯,直视着梁本务。
这问话,藏在她心里已两辈子了。
纵然明知梁本务不过是为争夺后位而给她罗织罪名,但她还是想问一句,这声妖妇到底从何而来?
梁本务冷哼了一声,酸着一张老脸,斥道,“你狐媚惑主,多年来独占君心,不贤不良,如今还蛊惑着皇帝封你为后,难道还不是妖孽之流么?!皇帝封你为后,天下百姓心中你不配为后!今皇帝昏聩,任你这妖妃肆虐宫廷,然则天下人人都长着眼睛,他日史书之上你必遗臭万年!”
孟长远在旁直听的怒火上蹿,禁不住脱口道,“老猪狗,你满口胡唚些什么!”抡起膀子,便给了那梁本务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梁本务的脸皮尽管较旁人厚实许多,又哪儿能承受的起这武将的耳光,登时被打的嘴歪眼斜,口角流涎,牙齿也掉了三颗。
孟嫣却笑了笑,自陆昊之身侧款款站起,扬声道,“梁相爷,本宫倒想问你一言,何为纲常?后宫女子侍奉君王乃为本分,难道要忤逆犯上,招惹皇帝厌恶,才是你口中的纲常么?梁本务,今日若站在此处的是你的女儿梁氏,你又当如何说法?你身为宰辅,却在族中搜罗年轻貌美女子,以备敬献君王,又算不算狐媚惑主?”
梁本务捂着脸,有孟长远在旁虎视眈眈,再不敢随意出声,只恐又被打掉几颗牙齿,这还未入刑部大牢,已讨了一顿刑罚在身上。
他不说话,倒摆出了一副傲慢神情,大有不与女子一般见识之意。
陆昊之拉着她坐下,“你怀着身子,坐着说话。”方又冷笑道,“你说贵妃为后是朕之所封,天下百姓却并不认同?”
一言未休,他便向满朝文武喝道,“你们,可都是这般想的?!”
一殿之臣,梁氏党徒自不必说,余下人等面上亦各有迟疑之色。
人人皆知,皇帝独宠孟氏,她是贵妃已容她走上这金銮殿来,与皇帝并肩而坐。他日若再封后,是否天下都要与之共享?
一个女子,凭她有多大的功劳,又怎能与皇帝并肩!
陆昊之微微一笑,“宋思文,呈上来!”
宋思文当即走出班列,手捧厚厚一叠奏文,打开来竟至在地下铺了两层。
他手捧奏疏,朗声念起,一字一句,荡荡如水流,掷地有声。
原来,这竟是民间百姓上书请奏皇帝封孟氏为后的文章,起笔之人便是当初那位为孟嫣写下《贤女传》的名士!
文中例数了孟氏之功德,极尽溢美之词,更将其与古代大贤之女相提并论,直称其若不能为后,则天下亦无可为后之女。
名士文采自是非同一般,直将文武百官听得心头震颤不已。
文章不长,宋思文须臾便念完了。
一人禁不住问道,“宋大人,这便完了,余下的却是什么?”
宋思文道,“底下的,是京城百姓为求皇上封贵妃娘娘为后,自发签名及摁的手印。”
这一言,震动了整个朝堂。
那地下满铺的纸张,密密麻麻竟全是民心民意!
所谓众望所归,便是如此。
陆昊之握着孟嫣的手,向下朗声道,“尔等,可还有何不服?朕试问,这天下还有哪个女子能如孟氏这般,深得民心?!”
殿上众人垂首默默,鸦雀无声。
宋思文当先拜倒,口中高呼,“臣心悦诚服,祝吾皇万岁,娘娘千岁!”
紧跟着,孟长远与柳正峰亦齐齐拜倒。
有了领头之人,余下的便也都看出了名堂,这孟氏是当定了皇后,文有宋思文等人,武有孟柳看管门户,梁氏大势已去,再无翻身的余地,都急急忙忙跪下磕头,心甘情愿奉孟嫣为后,唯恐跪的晚了被皇帝扫入梁氏党羽,一起清算。
一时里,殿上山呼万岁。
陆昊之龙心大悦,当即命荣安宣读封后旨意。
“……咨尔孟氏,出身名门,柔嘉唯则,礼度悠娴,应征母仪于天下,有先贤女之遗风,以册宝立尔为皇后,钦此!”
孟嫣跪谢皇恩,封后一事终于尘埃落定。
她接过圣旨,仰首望向陆昊之。
这位大周天子亦直直的望着她,向她一笑。
从今往后,他们终于可以并肩站在一起了。
陆昊之挽起孟嫣,敛了笑意,面色肃然,沉声道,“梁本务身为宰辅,不知答报天恩,谋逆犯上,罪不容诛,今免去其一切官职,暂押入刑部大牢,着令刑部、大理寺、监察院共审此案!”
一声令下,门外武士进殿,剥了梁本务的朝服冠带,如拖一只老狗一般拖了出去。
梁本务面如死灰,一动不动,任凭人将他拖出大殿。
一场惊心动魄的交锋,便就如此收场了。
朝堂散去,孟长远步出乾清宫,走下台阶,不时有同僚过来,向他祝贺。
他只淡淡应对,倒并没几分格外喜悦之情。
柳正峰走来,拍了拍他肩膀,莞尔一笑,“孟兄,大喜了!”
孟长远见是他,忙笑道,“多谢多谢。”又转言道,“如今皇上大力清扫顽固势力,正是我等大展拳脚的好时机,当同喜才是。柳贤弟今日立下这等功劳,他日前途亦不可限量。”
柳正峰笑了笑,“食君禄,忠君事,至于前途,各尽本分也就是了。”说着,却见孟长远神情淡漠,竟还有几分恍惚,好似自家妹子当了皇后并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他心中忖度着,微笑道,“忙碌数日,今儿终于事毕。小弟府中略备薄酒,请孟兄过府一叙,不知兄可赏光?”
孟长远心头一喜,当即一口答应下来。
柳正峰与他并肩而行,口中却自言自语起来,“说起来,小弟那妹子,自打退了那亲事之后,这两月间亦有许多人家上门说亲。只是舍妹那古怪脾气,一个也相不中。她都十八岁了,如今还待字闺中,想做老姑娘不成!可把小弟与拙荆愁坏了。”
孟长远起先听到前头半截话时,那心一气儿就沉了下去,待又听到后半截,忽的又提了起来,禁不住接口道,“柳……家的姑娘,必定聪慧美貌,秀外慧中,又怎会做老姑娘,贤弟也是多虑了。”
话才出口,他却又有几分懊悔。
他在欢喜个什么劲儿?柳姑娘那般好的女子,再如何也都轮不着他!
柳正峰眸中有光芒微闪,勾唇一笑,“那便借孟兄吉言了。”
下了朝,陆昊之尚有些政务亟待处置,便留在了养心殿。
孟嫣便先往寿康宫去,与蒋太后问安。
才踏进长街,便见贤妃任淑仪与贵人白玉心率领后宫群妃立在隆福门下,排成两列,静静等候。
一见她到来,白玉心欢喜笑道,“臣妾等恭迎皇后娘娘,娘娘大喜!”说罢,与贤妃一道领先跪下行大礼。
孟嫣不让不避,大方受了,微微一笑,“诸位请起,还未行大典,不必急着改口。”
群妃起身,任淑仪先笑道,“皇上既已下了旨意,娘娘便是正位中宫,嫔妾等自当改口。”
白玉心站在任淑仪之后,唇含浅笑,甚是稳重,只是那盈盈双眸之中的狂喜,方才泄露了些许心事。
孟嫣向她一笑,微微昂首,春日的暖阳照在她的凤冠之上,光辉夺目。
只听她说道,“本宫现下要去见太后娘娘,有一桩事倒是要劳烦二位。”说着,她微微一顿,又道,“前朝的事,自有皇上料理。这后宫,当由我等清扫。”
任淑仪与白玉心会心一笑,齐声道,“谨遵娘娘懿旨!”
翊坤宫之中,梁成碧蓬头垢面,呆坐于罗汉床上。
打从她被软禁以来,翊坤宫宫人被尽数拿去,内务府竟再未拨人前来服侍。
除却每日一餐尚有人送,她连鬼也瞧不见一个。
自小到大,她还从未尝过这无人服侍的滋味儿。
长日漫漫,焦虑、恐慌与无端的猜想如虫蚁一般,不住啃噬着她的心头,将她蛀的千疮百孔,直至麻木过去。
起先,她尚且还每日勉强梳洗,但看着镜中与日俱增的白发及眼角的纹路,另一种恐慌又将她牢牢抓住。
她打翻了铜镜,再不洗面,不敢再看自己如今是个什么模样。
陆昊之……会怎么处置她呢?
梁氏宗族势力庞大,父亲当会救她罢……
恍惚中,但听外头宫门开启之声,又有脚步声传来。
梁成碧心头一喜,只当陆昊之终于下旨赦免了她。
她起身,疾步匆匆向大门走去。
明间的门却被人自外推开,一道阳光射来,刺的她眼眸生疼,禁不住抬手去挡。
任淑仪与白玉心见了她,不由也是一怔。
眼前这个满头花白,皱纹满布、一身旧衣,且散发着浓烈体臭的老妇,竟就是先前那个不可一世的梁妃?
白玉心眯细了眼眸,终是在那眼角的戾气之中,认出来梁成碧昔日的影子来。
梁成碧见是她二人,不由脱口道,“怎会是你们……”说着,却又转为狂喜,“是不是、是不是皇上让你们来接本宫出去?!”
任淑仪淡淡说道,“奉皇后懿旨,将梁氏废为庶人,交由慎刑司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