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分,翊坤宫中。
正值年节,皇城各处张灯结彩,张贴窗花宝联,一派吉祥如意的喜气。后宫那些嫔妃们,向太后皇帝朝贺新年之后,有那相熟的也三三两两约着会茶闲话。唯独这翊坤宫,门庭冷落,便是连那宫门口才贴起来的春联,也蒙上了一层萧条的阴霾。
梁成碧因着年三十在宫廷大宴上醉酒大闹了一场,虽则太后与皇帝并未降旨责罚,但她酒醒之后便自觉羞愧,无颜见人,索性托病不出,连今日的新年朝贺也未曾出席。
“娘娘,这是御膳房送来的野鸭子肉粥,您尝尝?”
春晴托着一方雕漆红木托盘,上面放着一只斗彩瓷小盖盅,向罗汉床上歪着的主子低声说着。
梁成碧穿着一袭半新不旧的杏子红绫袄,一条秋香色素面的棉裙子,头上只绾了一个纂儿,簪环全无,歪在紫檀木罗汉床上,神色怏怏,无精打采,全无半分过年的喜气。
她只顾低头拨弄着手炉子里的灰,全不瞧春晴一眼。
春晴心中急躁,又劝和道,“娘娘,您这一整日都没进食了,再不吃些东西,身子可怎么吃得消?别真的坐下什么病来,反倒是遭罪。”
“呵,”
梁成碧头也不抬,鼻中轻哼了一声,“病了才好呢,免得叫那起子人看本宫的笑话。这两日,那些话都在后宫传遍了吧?当本宫聋了呢!”
她大闹夜宴,被皇帝亲口撵了出去,甚而连鞋也掉了一只,便是皇帝尚未责罚,也已是奇耻大辱。甚而,一向不大管她在宫中胡为的父亲,得闻此事,还托人捎信进宫,将她好一顿责骂,连说如此不检点,当真不配为梁府的女儿,临了却又叮嘱她尽快想法子,把梁春容弄进宫来。如今皇帝已不再专宠孟贵妃,该当抓住时机云云。
一封信,直弄的她心烦意乱。
这个庶妹,她一向看不上,生的妖妖调调,在她和母亲面前一副哈巴狗似的巴结嘴脸。怎么有日子不见,倒得了父亲的青睐!
父亲这信写的还真是轻巧,也不瞧瞧她如今在宫里是个什么处境!
陆昊之的确不再专宠孟嫣,可又钻出来一个体顺堂的新宠,照旧不看旁人一眼。她哪儿有这个能耐,抬举别人!
再则,便是强行把梁春容弄进宫,侥幸得了宠,那她岂不是越发连个站的地方都没了!
梁本务信上还说,他不在意什么嫡出庶出,只要能顶着梁家的姓氏,诞下皇储,为梁氏挣来凤冠便可,旁的他一概不放在心上。
梁成碧看到这几行字时,只觉着两手发颤,浑身血液都冻成了冰。
这是她的父亲,是她的亲爹!
尽管入宫之前,梁成碧心中早已明白,这是世家的女儿肩负的责任,然则看着父亲亲笔写下的这些凉薄词句,她依旧心寒不已。
“娘娘!”
看着梁成碧不为所动,春晴禁不住又劝了一句。
“拿走!”
梁成碧有些不耐烦,索性靠着软枕,闭目养神。
春晴无奈,只得又端着那碗肉粥下去。
才走到门上,忽见林燕容走来。
她忙屈身行礼,又向里面传报,“娘娘,林常在来了。”
说罢,好半晌才听着梁成碧有气无力的哼了一声。
春晴便向林燕容微笑,“林常在只管进去吧,没别人。”
林燕容先不动身,看了一眼她手中托盘,微微一笑,“这是被娘娘退出来了?”
春晴便叹了口气,“可不是怎的,娘娘一整日都不肯吃东西了。如此下去,可怎生是好!林常在待会儿见了娘娘,可要好生劝劝。”
林燕容唇角一勾,迈步进门。
走到屋中,果然见梁成碧少气没力的歪在罗汉床上。
地下,竟摆着两口火盆,铜丝网罩下头,炭火烧的正旺。
林燕容看在眼中,先行了礼,“臣妾见过娘娘,给娘娘拜年了,祝娘娘新年大吉,事事如意。”
“哼,才开年就出了那么一档子事儿,往后哪儿还有什么如意!”
梁成碧口中说着,胡乱叫起,又吩咐她坐。
林燕容道了谢,斜着身子浅浅的坐了,先不说别的,但指着地上的火盆起了话端,“宫里各处都烧着地龙,娘娘这屋里竟还摆着两个火盆,也当真是怕冷。臣妾才进来,就出了一身汗了。娘娘可仔细这屋子太燥了,人要上火的,怪道娘娘今儿脾气这样大了。”说着,便笑了几声。
梁成碧听她话语欢快,不由抬眸看了她一眼,只见她今日打扮的倒甚是俏丽,一改往日的淡妆素服,水红色缎子绣缠枝纹芍药比甲,里面是白色绫子袄,遍地金掏袖,虽是年下人人份例里的衣裳,但到底见着喜庆。
她笑了一声,“什么事这样欢喜,值得你这般打扮!”说着,又扫了一眼林燕容头上,随口道了一句,“这白玉钗子倒是好看,一向没见你戴过。”
林燕容心头微紧,抬手摸了摸那钗子,面上不动声色的笑道,“娘娘说笑了,臣妾能有什么好物件儿?这还是进宫之前,臣妾从母家带来的,只是一向没个机会戴出来。如今赶着过年,便戴了,也算添添新意。”
那枚白玉镂雕喜鹊登枝发钗,是慎亲王陆肃托人捎给她的,算是嘉奖她前头差事办的好。
那老太妃终是不敢违抗她的言语,将那京城守备势力图从太后宫里盗了出来,交给了她。
有了这张图,王爷起事便该十拿九稳了。
她为慎亲王奔波忙碌了一场,将来他登上帝位,自己便是头一份的功劳,不怕他不给自己一个高位。
待消停两年,她再生下个皇子,更不愁凤冠不落在自己头上了。
陆肃是有个原配的王妃,但她早已打听过了。先帝在世时,为防他心大,给他定的这房妻室,声名虽好,看似尊贵,实在内里早已虚了。那妇人又是个病秧子,一年常三病九痛的,还不知能活到哪日。便是她撑得住,到时一副药也就打发了。
林燕容笑的从容不迫,甚而还有几分隐隐的得色,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直到了眼下,她才有了些女主角的感觉。
梁成碧看着她,心头颇有几分怪异,总觉着眼前这林燕容不再如往常那般唯唯诺诺了。
她开口问道,“你今儿过来,不是来跟本宫说这些闲话的吧?”
林燕容浅浅一笑,“倒是瞒不过娘娘。”便压低了声儿,“臣妾有件事要说,不知娘娘有没有听到风声。”
梁成碧有些不耐烦,“本宫一日不曾出门,能听到什么!你有话快说,别卖关子。”
林燕容这方说道,“外头都传遍了,今日上午,皇上从乾清宫受了群臣朝拜之后,急匆匆的去了寿康宫。未过几时,太后娘娘、皇上便都起驾去了养心殿,径直进了体顺堂。甚而,连和安公主都一并带了去。一群人在体顺堂里用了午膳,直盘桓到下午,方才散了。”
梁成碧初听见,正想骂几句狐媚子本事了得,忽又听到后面几句,便觉着不对。
横竖,不过是陆昊之的新欢罢了,能劳动太后大驾,甚至还把那小丫头也带了去,还一道用了午膳……
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事?
林燕容端详着她的脸色,微笑道,“娘娘,臣妾还听闻,太后娘娘可是携带了许多礼物,几口大箱子,大张旗鼓的搬进体顺堂的。臣妾想着,恐是体顺堂里有什么喜事,才让太后娘娘这般高兴罢?”
梁成碧倏地坐直了身子,仿佛一桶冰雪从头顶倾泻而下。
如今这宫里,还有什么喜事能让那老太太这般高兴?
往前那些年,孟嫣便是占尽雨露,她也未曾怕什么,便是因着孟嫣多年无子。
就是体顺堂这个新贵,料来也不过是个身份卑贱的宫女,梁成碧也从未放在心上。
但,若她有孕……甚而,她一举得男……
父亲的信、庶妹进宫、皇储、体顺堂、有孕……这些人事,纷至沓来,在她心头盘旋着。
“娘娘?”
林燕容的呼声,将梁成碧唤醒。
她勉强撑出一副笑脸,“林常在,出了这等事,你还耐得住性子,本宫对你倒是刮目相看了。”
林燕容笑了笑,仿佛全不在意,“看娘娘说的,皇上这脾气性格,臣妾也算看明白了。横竖臣妾是上不了台盘的人,索性过清静日子,自求多福也就是了。”
清静日子,自求多福?
这后宫之中,岂能容你过什么清静日子!
梁成碧心浮气躁,说道,“时候不早了,本宫也乏了,便不留常在坐了。”
林燕容微微一笑,起身告退。
待她前脚才出了门槛,梁成碧便赶忙传来心腹宫女春晴,低声嘱咐了几句,“这两日,派人留神打探着,太医院、御膳房,甚至内务府、造办处都要多走动走动。御前若还有门路,便也浸润着些,不怕花多少银子。”
春晴有些奇怪,还是答应了下来。
梁成碧便瘫软在了罗汉床上,双目怔怔的看着墙角忽明忽暗的黄铜侍女宫灯,身子便如秋风中的枯叶,颤抖不已。
这宫里,终于有人怀孕了么?
林燕容走出翊坤宫,并没乘轿,只带了宫女,顺着长街往承乾宫走去。
今夜新月,天际一片漆黑。
暗沉夜色之下,林燕容唇角浮着一抹阴鸷笑意。
倒也并非她能掐会算,只是按照原书的剧情,孟嫣本当有一胎。如今她既然在上河园等死,那这孕事当是应在了体顺堂那个贱人身上。
她和陆肃不能见光,每欢好一次,就要服用上一枚避子丸。
这丸药,是陆肃给她的,药性极烈,她的月事都有些不大稳定了。
身为一个穿越者,林燕容当然明白这种药对身子的损害,然而她又能怎样?
她只能期盼着,将来事情了结,她跟了陆肃之后,能好生调理回来。
她不可以有孕,体顺堂里的那个女人却能够怀孕。
她若怀孕,便会死无葬身之地;体顺堂里的女人怀孕,便备受这宫里最尊贵的两位主人的疼爱。
孟嫣该死,体顺堂的女人更该死。
那个做着皇后美梦的梁成碧,得知了这个消息,又会如何呢?
她先前的那番话,该是奏效了。
年里无事,后宫嫔妃们每日不是向太后请安相陪说话,便是会酒斗牌。贤妃任淑仪年前便告病静养,这年里,白玉心还往她那儿走了几趟,两人倒是相谈甚欢。
孟嫣有了孕,陆昊之更是将书房都搬进了体顺堂,横竖年里不必朝会,两人从早至晚都在一处。
陆昊之一面批阅奏章,一面盯着孟嫣,走路怕她绊倒,坐下又嫌椅子太硬,直弄的孟嫣浑身不自在,向他抱怨养胎堪比坐牢。
更兼蒋太后那边,每日早晚都打发人来问询,一天三顿送补品过来,倒把孟嫣吃的天天拿着镜子照,看自己的脸是不是又圆了。
这日午后,陆昊之午睡起来,看看身侧床铺已空,便披衣下床。
走进明间,只见孟嫣正坐在炕上,埋头缝着什么。
他走上前去,扶着她的肩挨着坐了下来,莞尔一笑,“在做什么呢?”
孟嫣便将手里的东西拿给他瞧,“想着孩子出生的时候,正好又是冬日,便做个小帽子给孩子戴。皇上瞧,好不好?”
陆昊之看着她手中皱巴巴的一团布料,勉强能看出来是个帽子的形状,不由嘴角微微一抽,咳嗽了一声,笑道,“嫣儿,咱们的孩子那是天下最最尊贵的孩子。朕会让针工局技艺最最精湛的绣娘,做最好的衣裳鞋帽,要多少有多少。你委实不必这般辛苦,仔细熬坏了眼睛。”说着,就想把她手里的针线抽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