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嫣并未急着答话,只是端起紫砂梅花壶替孟长远把茶碗斟满,方才微微笑道,“阿哥是听到了什么吗?”
孟长远嘿嘿一笑,面上带了几分为难之色,“这个,妹子,芳初她就是个小性子,文静胆小,没见过什么大场面,人一多就说不好话来。若是她哪里冒犯了你,你看在阿哥的面上,别往心里去。安国公走得早,郑家如今就剩下孤儿寡母的。阿哥是个汉子,不能丢着他们不管。”
原来,郑家母女两个自打在上河园吃了亏,回去之后郑老夫人便称病不出,闭门谢客,唯恐被孟贵妃摁着脑袋去退亲。
但后来京城发了疫病,孟嫣为制药昏厥了数月,赶巧的是郑氏宗族的老族长又中风瘫痪,此事再无人理会。
郑老夫人打听了消息,又听闻孟长远已率军返京,就驻扎在京郊大营里,她便赶着女儿趁着这个空档,去缠住孟长远,打量着赶在他们兄妹两个碰头之前,将他笼络住。只要孟长远铁了心娶郑芳初,孟嫣这个做妹子的,即便是贵妃之尊也说不得什么。
郑芳初在上河园私会奸夫,被孟嫣拿了个当场,回府之后吓得魂飞魄散,大病了一场。病中寂寞,她不免又念起她那位世权哥哥的温柔体贴来,遂私下差遣丫鬟小厮,四处使银子,递些软和话儿过去。
奈何,经了前头那一出,卓世权也算看清了她的本来面目,将来人拒之门外,对郑家的事不闻不问。
郑芳初眼见他冷漠如斯,算是没了想头,无可奈何之下只得依从母亲之命,重新打起了孟长远的主意,先是写了一封长信,言辞恳切,痛陈己过。自己无礼之事一字不提,却只说在赏花宴上不慎言语得罪了贵妃娘娘,正被娘娘逼迫着退亲。她那信中写的柔情万千,一时回忆两人原先的恩爱情意,一时又说起自己如何不舍,家中母女柔弱,弟弟年岁尚小,只把孟长远当做个靠山支柱,如若退了亲事,安国公府便要塌了天等语。
这郑芳初与孟长远相较往来也算有些日子了,熟知他的脾气,虽不喜他为人粗鲁,却晓得他是个扶贫济弱的仗义性格,信中将安国公府内情形描述的凄楚可怜,将一己之身比作飘零的浮萍,必定能打动他心肠。
孟长远西征归来,尚且不知她在京中上演的风流绯闻,收得书信读来,果然满腹柔情,又看那纸张之上皱皱巴巴,一字一句尽是斑驳泪痕,还染着淡淡的脂粉香气,郑芳初那楚楚可怜的姿态顿时跃然纸上,不由大为犯难。
依着他原本的打算,此次大胜返京,便要迎娶郑芳初过门。
谁晓得,京中竟闹出了这么一场风波。自己疼爱有加的妹妹同没过门的娘子竟生了龃龉,妹妹竟然还硬要退了这门亲事,手心手背都是肉,一时令他大感头疼。
孟长远知道自己妹妹的性子,从来爽朗直率,不会蓄意与人为难,然而郑芳初在他心中也是个温柔似水的可人女子,实在想不通这两人如何会起了冲突。
思来想去,他便只以为郑芳初谈吐扭捏,何处令妹妹误会了,遂寻思着见了孟嫣,定要好生替她描补解释一番。
孟嫣冷笑道,“原来,阿哥以为,妹子是蓄意为难她么?这是她告诉阿哥的?”
孟长远看孟嫣神色不悦,又搔了搔头,直言道,“她……她信上对我说,赏花宴那日,言语不稳,被你拿住,又不慎冒犯了你,本想亲自赔罪。但外臣之女,不经传召,自是不能入宫,所以千万托了我,向你陪不是。妹子,你且听阿哥一言。阿哥晓得,芳初这幅做派是有些小里小气。但是,阿哥这婚约是安国公在世时同咱们父亲定下来的。不好人家老爷子走了,咱们就翻脸不认,倒叫人背后指摘咱们欺凌人家孤儿寡母。芳初她就是人生的娇柔了些,没什么坏心眼儿的。”
说着,他唯恐孟嫣生气,忙又添了一句,“妹子放心,如若你当真不肯宽恕她,待将来我二人婚后,我不带她入宫见你就是。”
孟长远是个将才,排兵布阵算是行家,处置起内宅家务就是个门外汉了。他能想到的主意,就是让这两人再不相见。
“没什么坏心眼儿。”
孟嫣含笑一字一句的念着,她将身子微微前倾,明亮的双眸凝视着孟长远,轻轻说道,“阿哥,这未过门的女子,背着自己将来的相公,与外男勾搭成奸,算不算坏心眼儿?”
她当然知道实言相告对于阿哥来说打击巨大,然而就孟长远那仗义的直脾气,弯来绕去倒不如实话实说,快刀斩乱麻,疼过了才好料理干净。
果不其然,她话音才落,孟长远顿时暴跳起来,目眦尽裂,大声道,“妹子,这话可不能乱说!她一个没出阁的闺女,被这等流言所伤,将来必定无地自容!你……这必然是小人拨弄唇舌,芳初那样一个娴静贞淑的人,如何能够做出这样的事来!妹子,你快不要去信那些!”
原来,只因厌憎惧怕孟长远,每每他过府做客,她时常躲起来不见。后来安国公过世,郑老夫人要捏住这位东床快婿,便唆使逼迫着郑芳初与他相会,且常留他二人独处。郑芳初在孟长远跟前,一向缩手缩脚,怯懦不已。这幅做派落在孟长远眼中,便成了羞怯恬静。想他二人早有婚约,她还如此忌讳男女之别,又怎会去勾搭外男!
孟嫣看着自家兄长,心头为他痛惜不已,秀丽的眉宇轻轻蹙起,却还是开口说道,“不是什么小人拨弄,阿哥,是妹子亲手捉的她的奸情。她那位奸夫是谁,他们当日如何供述,妹子都可告诉你。”说着,便将当日情形尽数将来。
这一番话,对于孟长远,便如晴天霹雳。
他原本的打算便是此次出征归来,立下大功,好风光迎娶郑芳初过门。她父亲早早离世,安国公府声势渐微,他是有意要为她争个脸面,让她成为这京城之中最最体面的新娘子。
毕竟,她是父亲为他定下的娘子,也是他真心呵护着的姑娘。
可,她竟然背着他做出这种丑事?!
何况,听孟嫣的描述,她与那卓世权私通已不是一日两日,他甚至还在京城时,他们就已然勾搭成奸了!
孟长远只觉满心混乱,他既不愿意相信郑芳初竟会如此恬不知耻,背负于他,心里却又清楚,自家妹妹不是一个惯于搬弄唇舌是非的妇人。孟嫣绝不会在这种事上扯谎污蔑,更何况还有那许多的人证。
他跌坐在凳上,双目怔怔,默然不语,一双大手攒成了拳头,粗大的指节突出,青筋毕露。
孟嫣在旁细瞧着兄长的面色,心头亦如刀绞般疼痛不已。
兄妹连心,她怎会不知孟长远眼下所感?
她这个兄长,从来仗义率直,待人以诚,对那郑芳初更是掏心掏肺,怎会料到她竟是如此回报的……
上辈子,阿哥最终滑入自暴自弃的深渊之中,郑芳初可谓是居功甚伟。
然而,这辈子不是上辈子,阿哥双腿完好,立下大功,还被皇上亲口封为护国公,大好前程还在后面,郑芳初不过是眼前的坎坷罢了。
一双柔软的小手覆盖在了孟长远粗糙的手背之上,孟嫣轻柔开口道,“阿哥,妹子知道你心里难受。但是,事已至此,早些断了也好……”
“我想不明白。”
孟长远骤然抬首,那双与孟嫣极其相似的眼眸通红一片,盯着自家妹妹,“我想不明白!”
他低吼了一声,猛地起身,抬腿大步向外走去。
“阿哥!”
孟嫣追到门上,眼看着兄长那挺阔背影,逐渐远去。
“瑞珠,”孟嫣急急喊来自己的贴身宫女,“去告诉小唐公公,孟世子要出宫了,让他跟着,不要出了乱子。”
瑞珠连忙答应着,跟了上去。
芸香看着自家主子一脸焦急,便劝道,“娘娘且放宽心,世子爷从来稳重,不会乱来的。”
孟嫣摇了摇头,蹙眉不语,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
到底,还是伤了阿哥。
孟家的人,性子都直,一旦动心动情,就会倾尽所有以待,但遭遇这等事便也伤的厉害。
但哪怕会让阿哥难过,她也不愿任他再被郑芳初那种水性杨花、淫乱成性的女子欺哄。
过上几日,大约阿哥就能想通了吧……
孟嫣倚着门,看着房檐上冻着的冰棱子,怔怔的出神。
今生,她和陆昊之从泥淖之中走了出来,也期望着阿哥能有属于他的幸福。
寿康宫之中,一片欢声笑语。
白玉心听太后娘娘说起,眼前此女竟是镇远侯府的二小姐,便忙笑道,“原来是柳家的二小姐,却才失礼了。”
口中说着,心中道能被太后娘娘看入眼中的,想必有些过人之处了,便仔细打量了一番。
但见这柳芄兰生着一张鹅蛋脸面,俊眼修眉,雪肤花颜,满头秀发黑如鸦羽,梳成了朝云近香髻,两边留着双博鬓。发髻之上簪环无多,竟插着一支新鲜折下来的红梅花枝充做发钗,另有一支嵌了指顶大东珠的金钗。东珠圆润无暇,在那乌发之间闪烁着柔白细腻的光泽。
她穿着一领石青色绣仙鹤祥云滚边比甲,里面是一件白绫缎子袄,下面一条桃红色素面盖地裙,衬托的那身段修长窈窕,倒是个难得一见的绝色美人。
白玉心从头到脚细细看了一番,向蒋太后含笑说道,“太后娘娘哪里寻来这么个佳人,臣妾才进来,还当是九天仙女下凡了呢,只说宫里又要添个俊俏妹妹了。”
原来,她看着太后宫里忽然来了一位如此美貌的女子,便有些为孟嫣担忧,遂言语试探一二。
柳芄兰是个名门闺秀,听了她这番言语,面色微微一红,轻声道,“白贵人谬赞了,臣女其实平常。”
坐了一会儿,和安公主由宫女伺候着换了衣裳,带了她那小伙伴过来拉扯柳芄兰,说要去踢毽子。
柳芄兰坐着不动,只看向蒋太后。
蒋太后颔首道,“你去吧,青年姑娘陪哀家这老婆子枯坐,只怕闷坏了你。这里有白贵人陪着说话,也就足够了。”
柳芄兰这方谢恩,起身随那两个孩子去了。
待她走远,蒋太后见白玉心望着她的背影出神,笑了笑,“你也不必替你那位干姐姐着急上火了,哀家实告诉你,不是你想的那样。”
白玉心忙笑道,“太后娘娘说笑了,臣妾只是瞧着这位姑娘俊俏,随口乱说罢了。”
蒋太后不接这话,只笑问道,“玉心,你瞧着这柳家二姑娘,容色比起嫣丫头如何?”
白玉心一时语塞,半晌才道,“不怕太后娘娘笑话,在臣妾心里,没有人能比得上嫣姐姐。”
蒋太后哈哈一笑,“你倒是个实心眼儿的孩子,告诉你一句实话,哀家也是这么想。只是纵然及不上嫣丫头,这等姿容在京城也算数的着了。”
说到此处,她却又叹息道,“只可惜啊,所谓天妒红颜,老天偏要为难这样的人。她爹娘走得早,如今只靠着兄嫂度日。镇远侯在世的时候,曾给她定了门亲事,说的是定安公家的小公子。本也是门当户对,谁知那小孽障三不知的和他家中一个投靠来的远房表妹刮上了,竟把那女子的肚子也弄大了,闹得昏天暗地,飞火流星的。”
白玉心听得咋舌,不由道,“还未婚配,怎可如此荒唐?她……那柳二姑娘岂不尴尬难过?”说着,她便向帘外瞧了一眼。
只见柳芄兰正踢着毽子,那五彩翎毛的毽子在她足尖上下飞舞,窈窕的身段辗转腾挪,别有一番灵动姿态。
看着,心中又暗道,她好在还忍耐的住,换做旁的女子,只怕已是哭死过去,再不肯出门见人了。
蒋太后颔首叹息,“谁说不是呢,她兄嫂两口子自是勃然大怒,说什么也不肯把妹子许给这种浪荡子,定要退亲。偏生安定公府那边又不肯,只说可以让那劳什子表妹当小,芄兰过去还是正室夫人。如此这边,扯不干净。”
白玉心听着也觉来气,脱口就道,“这当真是荒唐,哪有正房没过门,就有个庶子等在那里的道理?!”
蒋太后摆了摆手,“谁说不是呢,只是这人家的家务事,外人也不好胡乱插手。她娘当年和哀家相熟,算是多年的老姊妹了。出了这种破事,哀家怕她一个小姑娘,闺中没人开解再想不开了,就常接她到宫里散散心。好在这两日瞧着,她倒也不为此事烦心,算得上是个心胸开阔之人。”
说到此次,她话锋一转,问道,“玉心,来时的路上,听说梁妃为难你了?”
白玉心微微一笑,将却才情形讲了一遍,又道,“幸好和安公主赶来解围,若不然臣妾此刻正在翊坤宫受审呢。”
蒋太后拨弄着手中的茶碗盖子,转头问藏秀,“问了她们几个了么?”
藏秀回道,“跟公主过去的宫女回话,同白小主说的一样。”
蒋太后便笑了,“好呀,梁妃已跋扈到这般地步了,连哀家的人在跟前,也敢不放在眼中了。好,跋扈的好,猖狂的好。”说着,又抚慰白玉心道,“好孩子,嫣丫头不能出来,倒委屈了你成了她们的出气筒。她们这是想从你嘴里挖出些什么来,又或者逼你乱咬,把些不实的罪栽给嫣丫头。”
白玉心微笑道,“太后言重了,臣妾明白轻重,只要能扳倒了梁氏,臣妾不觉得委屈。”
蒋太后微微一笑,“能有你这样的妹妹襄助,嫣丫头也算是生平之幸了。”说着,竟将腕子上一串檀香佛珠取了下来,“这串佛珠,是当初静安寺主持敬献与哀家的,哀家戴了十余年,如今给了你吧。在这后宫之中,难得的是这份沉静如水的心思。”
白玉心连忙双手接了过去,起身谢过太后恩典。
又坐了片刻,眼见着天色沉沉,飘来几朵铅云,便又是想下雪的意思,柳家姑侄两个便过来告辞。
白玉心也要回乐志轩,遂一道告退出来。
几人相伴走至长街,忽然见一高大男子自乾清门内大步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