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昊之同蒋太后,在乾清宫受了群臣朝拜,便一道回至内廷。
仪仗行至寿康宫时,群妃已在殿外等候,众人屏气凝神,垂手侍立,院中鸦雀无声。
陆昊之先下了步辇,忙转至太后那边,搀扶着蒋太后,母子二人步入寿康宫正殿。
蒋太后同皇帝于上首落座,方才开口吩咐,“让她们进来吧。”
传令出去,须臾便见后宫群妃依着位分高低,鱼贯而入。
贤妃任淑仪与梁成碧并肩站在前排,率领群妃向着太后、皇帝下拜叩首。
“臣妾等,拜见太后娘娘、皇上!”
太后含笑受了,陆昊之依旧神色淡淡,目光落在了门外,没瞧底下的任何一人。
但听太后开口,“都起来吧,这段日子,哀家与皇帝不在后宫,你们过得如何呀?”
群妃齐声回道,“多谢太后娘娘关怀,臣妾等一切都好。”
见礼已毕,蒋太后吩咐赐座,众人又谢恩,方才依序落座。
蒋太后扫了众人一眼,旁人也都罢了,不过是应景凑数的,贤妃笑容恬淡,是她一贯的样子,并无异常。挨着她的梁成碧,神色恹恹,无精打采,面容竟有几分憔悴。
太后看在眼中,向任淑仪微笑,“贤妃,这段日子,哀家与皇帝不在,内廷辛苦你打理了。”
任淑仪忙回道,“娘娘言重了,臣妾分内之责,何敢提辛苦二字。”
蒋太后笑了笑,又向梁成碧说道,“梁妃,怎么一段日子不见,气色竟这样差了?年纪轻轻,要知道保养,落下了病根,可不是闹着玩的。”
梁成碧苍白的脸上硬挤出了一抹笑,“多谢太后娘娘挂心,臣妾无恙。”
林燕容位分低微,不过是个常在,座位本当极其靠后,但因着依附梁氏的干系,却坐在了她身侧。
眼看着上首两人,蒋太后瞧着虽笑的慈眉善目,那笑影却极淡,陆昊之更是眸光黯淡,心不在焉,众人的话仿佛一句也没听进去。这皇城最尊贵的两个人,都是一肚子的心事。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不见孟嫣?
莫非……
林燕容心念一动,向梁妃耳畔压低了声说了几句什么。
梁妃面色微微露出些许喜色,但转瞬即逝,出声道,“太后娘娘,皇上,怎么不见贵妃娘娘一道回来?”
这话,问出了堂上群妃心中的疑问。
此次皇帝离宫的起因便是孟嫣先随太后去往上和园避暑,陆昊之身为国君竟追随一个嫔妃而去,此事还在前朝后宫引起了轩然大波。
然而,今日太后与皇帝都回来了,那位始作俑者却倒不见了。
难道,传言竟是真的?
孟贵妃快死了?
梁妃此言落地,陆昊之脸上神色一紧,目光空空洞洞的落在一旁,不发一言。
蒋太后倒是一副惆怅哀伤的模样,半晌轻叹了口气,强打了精神微笑道 ,“贵妃身子抱恙,不宜往来奔波,故而哀家 与皇帝将她留在上河园养病了。”
太后此言一出,堂上顿时窃窃私语,议论纷纭。
任淑仪眉宇轻轻一皱,没有言语。
梁成碧眼眸之中漫过了一丝惊喜,忙道,“臣妾不知贵妃娘娘竟病重至此,当真该死。赶明儿,臣妾必定打发人到上河园去向贵妃娘娘请安。臣妾母家上月送进来些上好的老山参与茯苓霜,滋补身子是最好不过的,也都给贵妃娘娘送去。”
蒋太后叹息道,“你能有这份心思,也是你们姐妹一场的情分了。平日里看你们吵吵闹闹,这种时候你倒还惦记着她。”
梁成碧急忙笑道,“太后娘娘哪里话,平日里臣妾与贵妃娘娘不过是鸡毛蒜皮的拌嘴罢了,哪儿有什么隔夜的仇呢。贵妃娘娘那么好的一个人儿,落到这个田地,臣妾也是难过。”说着,竟拿出帕子擦了一下眼睛。
蒋太后满面颓然,说道,“罢了,你也不必多费心,她此刻也用不上那些东西了,叫人白跑一趟是小事,再打搅了她的清静就不好了。哀家一路车马劳顿,这会儿乏的狠了,想好生歇歇,你们都散了吧。”说着,摆了摆手。
群妃眼见太后开口逐客,便纷纷起身,告退出去。
待人散后,蒋太后挑了挑眉,复了平常神色,朝陆昊之笑道,“如何,狐狸尾巴可都露出来了。”
陆昊之轻哼了一声,淡淡言道,“心怀鬼胎,简直是丑态毕露。”
他实在没什么耐性在这儿看梁成碧演猴戏,若非太后有言在先,他一早就奔回养心殿了。
蒋太后抿唇一笑,又向身边侍立的藏秀问道,“你在 一边瞧着,看出什么没有?”
藏秀低声回道,“林小主先在梁妃耳畔说了些什么,梁妃方才发问。梁妃眼中无泪,适才是在干擦。”说着,微微顿了一下,继而说道,“奴婢还有一事禀告太后娘娘,暗格之中的物件儿没了。”
蒋太后颔首微笑,半晌却叹了口气,“到底是自作孽,不可活。她也算跟随了哀家半辈子,哀家只望她能想通,可终究还是不能。”
陆昊之淡淡言道,“到底是前朝余孽,母后无需自责。父皇昔年没扫清的,朕务必打扫干净。这林家称帝之时,骄奢淫逸,荼毒百姓,及至民不聊生,百姓苦不堪言,才有了父皇揭竿起事,亦才有了我大周朝的基业。这般腐朽的皇室后人,又怎能指望他们能想明白其间道理?他们只会以为,是我陆家抢夺了本当属于他们的江山。殊不知,真正将他们的统治掀翻在地的,是这万千子民。”
蒋太后泛出一抹欣慰的笑意,“你能明白这些,也不枉了先帝与哀家这些年来的教导。”话到此处,眼看皇帝那心思早不知飞哪儿去了,她便即打住,说道,“行啦,你回养心殿去吧,不用在这儿装样子了。哀家看你屁股早坐不住了,那凳子上有钉子是怎的,挪来挪去的。”
陆昊之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道,“儿子哪儿有母后说的这般不堪,再陪母后坐一会儿。”
蒋太后抬手朝他背脊上狠拍了一巴掌,笑骂道,“去,别在你娘面前玩这套把戏,老娘还不知道你?!”
陆昊之笑嘻嘻的起来,向太后道了告退,转身恨不得三步并作两步,朝殿外走去。
藏秀瞧着皇帝背影,禁不住掩口笑道,“皇上今儿怎么这样高兴,就像才娶了新媳妇儿的新郎官似的。”
蒋太后自发金丝水晶盘中拈了一枚醉杨梅递入口中,悠悠说道,“能不高兴吗?嫣丫头这下子是连躲的地方都没有了。”
前朝后宫齐齐拜迎皇帝太后之时,一乘软轿悄然进了养心殿,直至体顺堂外方才停下。
宫女急忙上前,打起了帘子,搀下一名娇丽女子。
女子穿着一领大红猩猩毡金丝银线云纹沿边斗篷,从头到脚裹的严实,唯露出一张妩媚的容颜,轻轻呵出团团的白气。
大红的斗篷,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之下,红艳的犹如一团烈火。
荣安正立在阶上翘首以盼,一见她到来,慌忙迎上前来,点头哈腰着笑道,“娘娘可算到了,奴才给娘娘请安。娘娘这边请,小心着台阶。”
瑞珠搀着孟嫣,朝荣安嬉笑道,“荣公公怎么这样高兴,吃了蜜蜂屎啦?”
荣安气哼哼的白了她一眼,这个死丫头每次见他都没大没小,罢了罢了他荣大总管不和死丫头片子计较。
孟嫣瞧了瑞珠一眼,轻轻责备道,“荣公公是皇上身边的老人,是御前总管太监,你说话放尊重些,别总这样没上没下的。”说着,又向荣安微笑道,“这丫头缺管教,本宫待会儿教训她,荣公公别往心里去。”
荣安忙陪着笑,“娘娘哪儿的话,您住到体顺堂来,奴才们都是打从心眼儿里的高兴。外头冷,您快里面请。”言罢,便打起了水红色洒金棉门帘子。
孟嫣迈步入内,暖香缓缓袭人而来。
这体顺堂是养心殿后寝宫东耳房,有一明间,两边各两间次间稍间,明间正面开门,即孟嫣现下所处位置。
房内收拾的窗明几净,正面墙上挂着一方先帝亲笔题写的匾额,曰:德行仁者。下头一张酸枝木嵌理石面八仙桌,桌上摆着两只青花瓷玉壶春瓶,两边两张红木太师椅,底下左右两溜椅子,摆的齐齐整整。地上铺着青石地砖,亦擦的一尘不染,光可照人。
荣安急急忙忙将孟嫣让进西次间内,赔笑道,“娘娘,这儿便是日常起居之所,再往里的稍间是寝室,奴才就不便进去了。这地方所有的铺陈摆设都是皇上亲自吩咐下来的,您看看,还有哪儿不称心的,都告诉奴才,奴才这就收拾。”
孟嫣四下看了一回,见这屋子开着步步支锦窗,窗上嵌着明瓦,日光透进来,照的一室光亮。
西面窗下设着条山炕,炕上摆着一方鸡翅木炕几,放着竹林七贤玻璃炕屏、梅花天晴提梁壶并茶碗一套。正对面安放着一张紫檀木条案桌,桌上摆宝石盆栽、太湖石镂雕仙人临凡博山炉,正自吐着袅袅青烟,梨花甜香悠悠袭来。桌两旁又是两张紫檀木圈椅。四面墙上挂着名家字画,亦有先帝及本朝皇帝的亲笔手书,多宝阁上瓶书满架,放着一盆漳州水仙。
此处虽不及长春宫宽广华丽,却清雅幽静,且处处陈设都合乎着她的习惯喜好。
孟嫣便向荣安微笑道,“皇上费心了,臣妾受宠若惊,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公公也请休息去吧。”
荣安听话听音儿,晓得贵妃娘娘接下来必是要休整一番,忙告退出去。
他弓着腰陪着笑退出体顺堂,方才长舒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影却一点儿没淡。
徒弟小唐在旁瞅着,不由说道,“师傅,你怎么这样高兴?”
荣安拍了他脑袋一下,“你这个傻东西,跟师傅多久了,咋就不长点心眼儿!贵妃娘娘住到体顺堂来了,且不说日后不必两边跑着传话递物。皇上天天儿都和娘娘在一块,必定龙心大悦,咱也能少挨点板子,这还不值得高兴?”
小唐看着他师父眉飞色舞的样子,只觉得他是高兴的太早了,禁不住道,“师父,不对啊。这要是贵妃娘娘再跟皇上置气拌嘴,甚而半夜把皇上从房里撵出来。皇上没处撒火,咱岂不是更加倒霉?”
荣安如被雷击,目瞪口呆的木在了当场。
不说别的,依着贵妃的脾气,把皇上从床上撵下来这种事,她保准儿干的出来。
孟嫣莲步轻移,走进了寝房。
房中一张螺钿栏杆黄花梨拔步床,吊着织金妆花帐幔,床上铺着大红绸缎棉被,两只绣花枕头也是大红色的。
被面上绣着硕大的莲叶荷花,两条锦鲤在莲叶之间穿梭嬉戏,枕头上绣着的花样也是鸳鸯交颈,都是风流缠绵的名目。
想及这是陆昊之亲自选下的,孟嫣不觉两颊有些发热。
又不是大婚,弄这些做什么……
瑞珠与芸香服侍着她脱了外头的斗篷,换了一身家常衣裳。
瑞珠喜孜孜道,“这体顺堂,从前可是皇后入养心殿服侍皇上时的居所,如今娘娘住进来,意头可谓好极了。”
孟嫣看着她喜上眉梢的样子,叮嘱了一句,“管好你们的嘴,没事别出去乱走,免得被不相干的人瞧见。”
为着布局,陆昊之与蒋太后对外只宣称贵妃身体抱恙,留于上河园养病。孟嫣只带了这两个心腹宫女入住体顺堂,其余人都留在那边。
住进这体顺堂,其实是陆昊之的坚持。
孟嫣原想着身份不匹,打算住到太后娘娘的寿康宫去。横竖,寿康宫也有许多空着房舍,随意收拾出来一间便可。
但陆昊之执意不允,蒋太后也劝她,说寿康宫日日有嫔妃请安,宣和太妃也不时过去说话,人多眼杂,难保走漏行藏,她这才点头答应。
嘴上大道理一套一套的,他心里打什么主意,孟嫣其实一清二楚。
她走到窗边,轻轻推开窗屉,外头一株腊梅凌霜而开,老枝横斜,幽香嫩黄,柔嫩的黄花,宛如黄玛瑙雕成,点缀枝头。
清冷的风,令她双颊上的潮热降了下去。
她执起花剪,选了一支半开的梅枝剪了下来,插进了一旁的甜白釉鹅颈瓶之中。
正想叫芸香拿去灌水,一双臂膀环住了她的腰身。
熟悉的龙涎香与成熟男子的气息,将她拥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