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宴如期结束,戟颂与随行之人走在归往正云的路上。
此行一路平安,没有受到任何伏击。
到了正云之后,戟颂趁着眼中的邪物还没有强化,让许铖帮忙将身上为饵的药膏去除。
那邪物重新爬上了戟颂的眼睛,戟颂的双目变作一如往日的浑黑,在目中见不到一丝眼白。那邪物多少都吸收了一点邪气,在戟颂眼中壮大了不少,戟颂的眼睛有些胀痛,不知道回到祭司身边还能不能恢复正常。
在云起宫内部,真正的白曳是戟颂的事情,已经是数百家仆中公然的秘密。白曳是名震古崟的战神,能够担任云起宫的家仆,多数出于对白曳的敬仰,自然也便服从于戟晟的命令。
戟晟知道戟颂要回来,拖着病恙的身子,与家臣提前在家中备好了戟颂儿时喜欢吃的东西。
崇信身为白曳的家臣,虽然身为妖子,但对白曳十分景仰,他看着桌子上的饭菜。
其余安排的饭菜都很正常,唯独桌上那团黑黢黢的东西格外惹眼,听做饭的厨子说,那是戟晟亲自下厨做的东西。崇信不知那做的是什么东西,也不知真正的白将军来了,是否会喜欢那种黑乎乎的玩意儿。
妖子和人子多有不同,或许人子就好这一口也说不定。
归来的人马停在了云起宫门前,戟颂从妖马上下来,妖马化作了乌鄫的模样,扶着戟颂走进云起宫。崇信走上前去,另外一位家臣扶着戟晟出来迎接。戟晟虽是一脸疲态,但脚步却没有因此懈怠半分。
“白将军!一路奔波辛苦了,快进屋!”崇信向戟颂伸出手去,试图为戟颂引路。
戟颂对云起宫还不算特别熟悉。
自戟晟选了封地之后,所有的事务都是戟晟一手在操劳,戟颂从未过问,甚至从未回来过。这是戟颂第一次来到自己的封地,来的时候还走了好几遭的错路,才将将地到了正云。
“你是谁?”戟颂从未听到过崇信的声音。
崇信是个有上百年岁的妖子,对白曳这种奇人是久闻其名未见其人,因此此刻搀扶着白曳,心中多少有些忐忑和激动:“小人是您的家臣,您叫我崇信便是。”
“既是家臣,不必称作小人,以我自称便可。”戟颂一边走一边说道。
“是。”崇信掩去心中激动说道。
戟晟在不远处看着逐渐向这边走来的戟颂。
在戟颂经过他面前的时候,他注视着戟颂,一个字都没有说。
戟颂走进宅中,由家臣引着,到桌前坐下。
戟晟站在门外,看了戟颂许久,犹豫着该不该走进去,毕竟他再一次冒名顶替了戟颂,以戟颂的名义说话,以戟颂的名义生活,还以戟颂的名义选择了封地。
要知道戟颂一直对戟晟以戟颂的身份留在家中、没有去参军的事情耿耿于怀,戟晟站在门外踌躇。
忽地,一个人走到戟晟的旁边。
戟晟看向乌鄫。
乌鄫走到戟晟旁边说道:“进去说句话吧。”
戟晟看着戟颂,渐渐垂下了视线,随后摇了摇头,回身走了出去。
“她不会原谅我的。”戟晟声音喑哑地说道。
他和她之间,并不是寻常兄妹之间的玩闹……
而是杀身之仇。
他的身体虚弱,只能扶着墙勉强前行。乌鄫原本是想进去和戟颂坐一会儿的,但是看到戟晟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有不忍,于是便跟了上去,将他扶到了卧房。
戟颂的手触到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上面还带着温热的温度。
“这是什么?”戟颂问道。
“若是您不想吃的话,我现在就给您撤下去!”崇信说着伸手去端那一盘黑乎乎的东西,戟颂阻止了他,随后从盘中拿起了一个黑球,放到鼻前闻了闻。
她闻到了一股烧焦的味道。
戟颂拿着那个黑色的恍如炭球的物事,摸了摸,然后剥去表面一层烧焦的皮,露出白而软糯的内瓤。
戟颂咬了一口,口中的味道既陌生又熟悉,仿佛将她带回到了从前的那段日子。
尽管那段日子已经变得模糊不堪,记忆之中能回想起来的除了饥饿的痛苦,便是被抛弃的怅然,但这东西却令她记起了在那苦难的生活之中,唯一的一点幸福感。
一家人围坐在炉边,她和戟晟被父母护在中间。
她看着炉中跳动的火焰,那火焰映入了她的眼中,即便闭上眼睛,也会留下火光的残影。
之前与狂窎一战之后,戟颂在长河地的时候也吃过一次,想来也是乌鄫从此处带回去的。那时她就觉得奇怪,虽然乌鄫说是自己在路边买的,但这味道,与儿时吃到的东西也过于相像。
“崇信斗胆问一下,不知可不可以。”
“你问。”
崇信酝酿了一下措辞说道:“这是白将军您的兄长准备的,崇信一直不知这是何物。”
“烧熟的土豆罢了。”戟颂将吃到一半的东西放在碗中,若有所思地说道,“儿时家穷,粮食不多,靠这些东西续命。”
崇信沉默了片刻说道:“那……真是不容易啊。”
卧房中,戟晟躺在床上渐渐睡去。
乌鄫坐在床边看着躺在床上已经睡着的戟晟,给他盖上被子,伸手理了理他的鬓发。乌鄫呆了会儿,约莫着戟颂快要吃完了,正打算起身的时候,戟晟握住了乌鄫的手。
乌鄫看向戟晟,又缓缓地坐下,说道:“今日身体可好些了?”
“还好。”戟晟淡淡地回答道,声音略有沙哑。
他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乌鄫,乌鄫坐在床边,面颊被他盯得有些发烫,但是也不好将手抽出来,便一直在床边守着戟晟。
“下次……莫要再像上次那样护着我了……”戟晟眼中满是歉意地说道。
他在昏睡的时日里,时常会梦见自己在路上被伏击的情景,与狂窎一战的情景相互穿插,眼中总会浮现一个被火灼烧的身影,他分不清究竟是戟颂还是乌鄫。
但梦醒之后,戟晟常常会回想起,被伏击那日,乌鄫拼死救自己逃出生天的样子。
她也身受重伤,却在救他这个不会受伤的人。
乌鄫反手握住了戟晟的手,一笑:“好好养病,不要想那么多。”
戟晟缓缓放开了乌鄫的手,重新闭上眼睛睡去。
乌鄫起身,走出了戟晟的卧房,一低头,却看到了自己手上的血迹——准确来说并不是血迹,而是血粉。
乌鄫心中一震,连忙跑回戟晟的卧房。
戟晟正在熟睡,乌鄫顾不得那么多,直接掀开了他的被子,看到被子上满是红色的粉末。在戟晟血红的指甲之下,有血粉如同细小的虫子一般从指缝中钻出。
-
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走到了戟颂面前,拽了拽戟颂的袖子,要桌上的吃食。
崇信赶忙走到小孩旁边,将孩子抱了起来,说道:“若是想吃的话,等白将军吃完再……”
“吃吧。”戟颂蓦地开口,摸到了桌上的一个盘子,将小孩那边推了推。
小孩看着戟颂,说道:“你看不见吗?”
“嗯。”戟颂道。
“你怎么和父亲长得一样?”
戟颂的脸上闪过一瞬的迟疑。
崇信看到了戟颂的样子,试图阻止小孩继续说话,小孩却避开了他的手,继续问道:“你是父亲的妹妹吗?”
“你是如何区分出我,和你父亲的?”戟颂之前在戟晟老家的院中看到了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想必是戟晟的孩子,只是戟颂此次来到正云,并没有见到戟晟的夫人。
“父亲从不闭着眼睛吃饭。”女孩说道。
戟颂霁颜一笑:“你倒聪明,叫什么名字?”
“白銮。”
“白銮?”
小孩点了点头,随后想起面前的人眼睛看不到,刻意地“嗯”了一声。
想必是因为戟晟以白曳的身份留在这里,孩子便自然而然地随了白曳的姓。
想当年,戟颂的双亲就是为了让戟晟留下,为戟家延续香火,不至于绝后。但他们大抵没有想到,戟晟的孩子到头来却随了白曳的姓。
戟颂眼中一暗。
如若白曳没有死的话,现在孩子应当也这般大了。
戟颂拿出碗中的半个烧土豆,正打算放入口中的时候——
一个人跑了进来。
“白曳!戟晟不行了!” 乌鄫从屋外跑了进来,神色慌张地说道。
戟晟……崇信还在想戟晟是谁,却见戟颂脸上的笑意凝固在脸上。她几乎是听到这话的瞬间便匆忙起身,还将桌子上的几个菜碟碰到了地上。
“走吧。”戟颂对乌鄫说道。
旁边的女孩听到父亲的噩耗大哭起来。
戟颂正打算出去,听到孩子的哭声之后循声摸过去,抱了抱她,对崇信说道:“孩子就拜托你了。”
“是,白将军此行多加小心。”崇信神色庄重地说道。
离开正云的五日后,赶上了一场空前绝后的大雨。
戟颂和乌鄫只得带着戟晟,寻了一处客栈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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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的客栈内静寂无声,只有外面大雨冲刷的声音。
乌鄫在屋内焦急地来回走着,看着床上的戟晟黯然神伤,希望这雨快些停下来。
戟颂端坐在窗边,面无表情地听着外面的雨声,手紧紧地握着刀柄。
许铖从楼下带了一些饭菜上来,他将饭菜放在桌上,看了看无动于衷的戟颂和乌鄫。
雨连续下了一天一夜,雨过天晴之后,乌鄫化作一匹妖马载着戟晟和戟颂火速赶往长河地。许铖骑着马跟在后面,因为乌鄫的速度太快,许铖不一会儿就被落在了后面。
一路上乌鄫都舍不得休息,以至于到了长河地之后,乌鄫当场就累得昏倒在地。
随后赶到的许铖,将乌鄫暂时安置在自己的住所。
奉命前来迎接的勒金,则是将戟颂和戟晟带到了戟颂的居所。
勒金将两人送到之后,便打算离开。
戟颂抓住勒金的手臂,试图让勒金将大祭司叫到这里来,但勒金却一反常态地甩开了戟颂的手。
要是放在平时,勒金是绝对没有这个胆子的。
勒金知道戟颂抓住他是要说什么,他方才上眼一看,便看出了戟颂带回来的人身上缠缚着什么样的诅咒,而这种诅咒依照普通的办法是没有办法解开的。
“此乃邪术,大祭司是不会管的!”勒金厉声说道,“此人也是不死之身吧?既然不死,又何故劳驾大祭司为他解开邪术?你知道触碰禁忌的话,大祭司……”
忽然,戟颂抓着他手臂的手松了下去,看向勒金身后。
勒金口中话语一顿,向身后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