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事开始的很久前。
虞夕催没骗虞烛明,她的前世确实叫虞霁光。
这个故事开始于兄妹双亲去世,虞夕催带着虞霁光四处求生的时候。
正如千年之后他念叨的那样,这时候的虞夕催并不关心虞霁光,他俩的关系甚至不如之后虞烛明和虞淮的。
虞夕催带着虞霁光于当时混沌的菩提城顽强求生。虞家并非大族,这点与史书记载的有异。据说是后来传授虞夕催禁术的那位雎帝授意史书改写,只是虞夕催并不在意这些。
那时两兄妹能果腹已是难事,冬日甚至求不得一床温暖的被褥。
虞夕催只能没了命的去赚钱,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
他俩皮囊都长得漂亮。
曾有老鸨要拉他们去做皮肉生意,善言诱引,皆不得,老鸨甚至想强买强卖。
幸好虞霁光当时有熟识的风尘女子怜惜她半生坎坷,提前走漏风声,两人连夜逃离菩提城,这才躲过一劫。
据说后来那个善良的姐姐被发现告密,老鸨将她殴打致死。
兄妹俩都是不善言辞之人,得知此事后,相顾无言,悲从心来。
从那之后,两人就跟约好似的,白天在京城打杂赚钱,晚上挑灯夜读书,经年累月,学到的东西竟也能说道说道。又一年科举,两人一同进举。
虞霁光确实聪慧,一举夺魁,入选殿试。然而彼时的制度尚不完善,歧视女子入朝为官的风气依然存在,迫于压力,雎帝没给虞霁光一官半职,只给了个县主头衔,名义上还是个赏官,却没实权。
虞夕催当年是落第了。
两人都没泄气,没实权,好歹是有新的住所了,可以不再露宿街头。生活条件改善了,虞霁光也因一举夺魁有了名气,可以在外头卖些字画营生,不必再卖力气。
虞夕催三年后中举,是殿试榜眼,获正三品封官。
那时的官职名叫什么来着?虞夕催不记得了。只记得有了实权,有了官名,他终于可以给虞霁光鸣不平。次年,虞霁光获封从五品女官,掌管宫内新入宫侍女的培训。
虞霁光闲暇之余,也致力于推动男女平权运动,鼓励更多妇女参与科举,参与政治。
大魏的民风开放,由此奠定基础。
虞夕催说见过江云浦,也不是编的,只是这时的江云浦并不叫这个名字,而是姓柏。
彼时大魏也还没建国,柏姓男子当时是作为偷渡者被虞霁光逮捕的。
虞夕催当时在慎刑司里,于是见到了江云浦。对他能留下印象是因为,虞霁光难得对这个男人有几分耐心。
又确有几分姿色。
虞霁光往常抓了人,一般就直接用布条把这些人嘴堵住,省得唾沫横飞,出言不逊。
却只是绑了江云浦,没堵他嘴。
虞夕催忙起来后就甚少跟虞霁光联系,他自己卷入了雎国的皇室拉扯之中,并不希望虞霁光也被牵扯进来。
那日见后,偶尔能听见虞霁光跟那柏姓男子的消息,却都只是捕风捉影,当不得真的。
有几次宫宴,虞夕催会问虞霁光,对于婚嫁之事有什么想法。
虞霁光并不觉得婚嫁是人生大事,当时就回答说:“也许我会终身不嫁吧。”
岂料一语成谶。
柏姓男子死于某次再度偷渡,海难,被救上岸时已经断了气。
他们两兄妹一起去的现场,虞霁光一滴眼泪都没流。
后来的日子真的好忙啊,忙得虞夕催已经忘了他那个妹妹是否需要情感上的寄托,需要安慰,或是需要倾诉。
等到虞夕催再度回头望向那个总是在等他的妹妹的身影时,虞霁光已经变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机器。
她调任到船舶司,专司查捕偷渡客。
不服抓捕者,斩;形迹可疑而不能自证无辜者,斩;有疑窃财而盗运者,斩……
趁着百姓舆论尚未发酵到怨声载道时,虞夕催逼迫虞霁光辞官,并把她关在了家里。
虞夕催很明白他这么做不完全是为了虞霁光别再滥杀无辜,而是不希望虞霁光染了一身腥后,把他也拖下水。
那时的虞夕催已经是雎帝面前炙手可热的一把手,他要把权臣的位置坐稳,要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虞霁光必须被囚禁。
当金子不再发光时,收藏者往往出于占有欲和抱着它会再度发光的期待而继续留着金子。
虞夕催要虞霁光写,称颂他功绩的诗文。
可虞霁光只是执法太严,并非真的被什么蒙了双眼,她依旧看得清晰,她知道虞夕催为了坐上那个位置做了多少肮脏事。
所以她拒绝了,虞夕催记得那天,她眼神冰冰凉凉的,站在她的寝屋门口,对虞夕催下了逐客令:“你的手上沾的血,一点不比我少。”
然后门在他面前关闭。
虞夕催也是气急,竟真的令人一日没送吃喝。
至第二日他气消想去找她道歉,看见她房门有侍女偷偷送来的吃食,但没动过。虞夕催暗叫不好,开了门发现虞霁光已经昏迷。
匆忙找来大夫医治,却落了病根,从此体弱多病,不复从前神勇。
拾起了早年的行当,虞霁光没跟虞夕催一起住,在外头自己置办屋子、铺子,卖起了字画,她名声鹤立,前来买画的人不少,自给自足是没问题的。
两兄妹从此就疏远了来往。
虞霁光在余生中缅怀着逝去的时光,但也从未自怨自艾。虞夕催是一步步登上权力巅峰,在这条路上,他确实害死了不少人。
也深得雎帝信任。
于是在弥留之际,雎帝把维持长生的方法授予虞夕催,并令他扶持下一任君主。
原本下一任雎帝也是很器重虞夕催的,原本虞夕催也是准备篡位的。
可帝位递几世后,便有君主心生不悦,凭什么虞夕催作为臣子,能拥有长生不老的秘术?虞夕催也在虞霁光死后,从良了。
他痛恨不曾关心过虞霁光的自己,虞霁光卖些字画,其实是存了不少积蓄的,可他甚至在虞霁光死前都没去见她最后一面。
还是钱庄掌柜去找他,他才明白,虞霁光放心不下的始终是他这个哥哥。
也曾问过虞霁光,要不要与他一同长生。
虞霁光骂他想成仙想疯了。
于是不欢而散,没再提过这个话题。
虞夕催就悔啊,恨啊,想到从前两兄妹是怎么相依为命一步步走到现在的,想到后来没有言语的决裂,想到跟虞霁光决裂了还是在死前给他留下这么多财产。
虞夕催觉得是自己忘了本。
原本是要做官,让他俩生活变好些的,他却一味追求权力。
葬了虞霁光,从此屈居菩提城,虞夕催不再强行干政。
可他的传说延绵几世,那些没跟他深交过的君主怎么会信任他一个手握重权的“老”臣?
常有针对。
虞夕催的心逐渐麻木,他想,既然长生不老术真实存在,那为何转世轮回说不是真的呢?
因此开始暗中搜寻转世轮回的资料,一面应对来自京城的明枪暗箭,一面开始寻找虞霁光可能的转世。
终于,跟弘能初遇时,虞夕催从他那儿学到了占星之术。
算到了虞烛明即将降生,也算到了虞烛明必定与他为敌。
都过了一千多年了,还有什么爱恨无法释怀,还有什么误会无法解开的。
虞夕催决定他要向虞烛明投降。
无论他提什么条件。
虞夕催一辈子没对谁动过心。
也没开过荤,他如一瓢浮萍,于人生长河里飘摇,遇到了符言。
救符言确实只是无心之举,可小姑娘也无处可去,且用过禁术后,符言需要他的配药才能延续生命。他只能留着她在身边。
说是日久生情也好,说他心理变态是看上了符言才救她一命也罢,虞夕催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骂他。
跟虞烛明说他与符言“双修”过是假的,他只是一心求死,希望虞烛明对他印象再差点,想死在虞烛明手上而已。
可虞烛明压根就没信他。
又出于这种不信任,反而成为了虞烛明起初不打算杀他的缘由。
活了一千多年的老狐狸,死了会不会有后手?虞烛明不知道,所以要把他带在身边。
又遇到了弘能,弘能那样似活佛的人,真的用了一身法术去帮他超度孽障。准备重修时还被亲传徒弟所害,不知算不算是他孽障的延续…
虞夕催又活了下来,送走了身边很多人。
也送走了这一世的虞烛明。
虞烛明身体真的好差呀,他这样想着,收起了江云浦寄过来的信。
这时的虞烛明已经病危了,她也不想治,觉得这辈子的心愿已了,没有遗憾,死了就死了。
可江云浦舍不得她死,想让虞夕催看看还有没有救治的可能。
于是虞夕催再一次踏上了虚映岛,看着虚映岛上孩童们嘻笑打闹,听着学堂里的朗朗读书声,虞夕催从旁边的水池窥视着自己的容貌。
没有变老。
似乎不需要特意服药去维持禁术,禁术已经在他体内根深蒂固,无法解除。
阖了眼,到了江云浦与虞烛明居住的小木屋里。
他俩已经不教书了,但仍很受岛上居民爱戴。
门前有许多鲜花水果,皆是居民们祈祷虞烛明快些好起来,送的。
虞夕催觉得她真的很成功,无论去哪周围都能有人追随着她,她似乎就是这样,没有却胜似有神力。
门没有锁,但没人会去打扰虞烛明休息。虞夕催推了门,踏进小木屋,一种木质清香钻入鼻孔。
江云浦靠在桌旁睡着了,虞烛明是醒着的。
见虞夕催进来了,她对他比了个嘘声的手势。
会了意,虞夕催动作很轻地关了门,蹑手蹑脚走到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的窗子旁,倚着墙,外面是大好春色。
虞烛明又挺过了一年冬日,怕是想死也没那么容易死呀,虞夕催无奈地想着,不免腹诽起自己这想法,多少是受了虞烛明影响的。
远远地看着她,虞烛明的脸色确实不太好,煞白煞白的,没有血色。
江云浦虽说在虞烛明身边是完全放松警惕的,但对周遭的感知仍在,虞夕催于他而言是“非我”的因素,江云浦便很快醒了。
见是虞夕催来了,江云浦朝他点了点头,而后牵住虞烛明的手,“就算是为了我,好好治治病吧。”
虞烛明之前说的是“医者不自医”,要顺其自然,愁坏了江云浦。愁丝见长,江云浦两鬓竟然花白了。
虞夕催也已经被他请了过来,再拒绝就不合适了。
于是也点了头,答应会配合医治。
虞夕催便上前给她把了脉,血气亏空,经脉也见乱象。
没在她面前说,是说了没什么大事,又开了几副补药,才跟江云浦换了地方说话。
“几年前见面,她身子还不见这般,心境也不似如今的一心求死。这几年,可是出了什么事?”
这时候的大魏,也失去了它的文帝庄成行一段时间了,庄成行复辟了举贤制,新任国君并非他和虞梓英的孩子。
而新任国君并不如他被选上之前的那般为民谋利,相反,他加重了赋税,甚至在这太平年间,仍强征民兵,导致一些家庭没了赚钱的支柱,百姓叫苦不迭。
虞烛明自然是收到了消息的,也通过捕风捉影的消息,知道新国君担心旧制复辟,把虞梓英和两个孩子都幽禁在皇宫里,终日不见外人,不得优待。
她的千鸟轩并没有遣散,期间也遣尚思等人去看过虞梓英的情况。
终不得解决。
一年后,虞梓英薨。
虞烛明专程回了趟魏国,新国君却要对她加上莫须有的罪名,让虞烛明不能再踏入魏国国境。
“霁光她……觉得是自己的错误决策导致了如今的状况,觉得半生的奔波都白费了,因此也就没了求生的念头。”江云浦语气平静地叙述完这段过往,可这几年的艰辛都写在了他眸中流转的光华里。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呢,是他哄着虞烛明坚持活着。
可他也知道虞烛明心里难过,身体的垮塌更让她不愿再面对现实,那他让虞烛明活着,是否本身就是对她的一种虐待。
“如今,六国已趋稳定,新国君如此暴政,必将导致新的矛盾产生。”虞夕催叹了口气,“不可否认,这样一来,确实会导致霁光半生的心血都白费了,可是人们也确实实在在的过了这么多年的好日子呀。”虞夕催抬头,望向站在树荫下的江云浦,虞烛明折磨自己的同时何尝不是在折磨江云浦,两人华发都见了满头,明明两年前见面那白发的数量还屈指可数。
“我会去劝劝她的,只是……”虞夕催没继续说,江云浦却明白他的意思。虞烛明是个认死理的人,她认定的“真实”便是他人无法改变的,虞夕催如果真的用刚刚的理由劝她,那虞烛明怕是会更想死:明明一切都成功过了,为何又在成功的顶峰中跌落谷底呢?
而她已经没有更多时间去维持新的秩序了。
因此在这次的打击下,虞烛明选择了自暴自弃。
或许她于江云浦而言是太阳般的存在,可虞烛明原本心中就有的阴暗面是客观存在的,并不会因江云浦的意志而转移。
两个男人相顾良久,虞夕催终于是做好了心理准备,进了房间,要去跟虞烛明说道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