隰川驿馆内的大小官员从未觉得光阴如此煎熬,见屋内的医师纷纷被崔秉志赶出来的那一刻,心几乎是提到了嗓子眼,偏生院门口有禁军保守,实在无法入内。
听那些医师回禀,是那黎书和的弟子正在医治。饶是老神仙声名在外,但其学生能有何手段,何况还是个女医,心头一沉,可当下也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这小姑娘身上。
宋韫初与那禁军配合,缓缓将林尽染平躺在榻上,见血已有止住之态,踱步至水盆前盥洗手上的血渍,不紧不慢道,“老头儿,回去歇着吧。他总算是命大,箭矢若再偏上一两寸,怕是神仙难救。只是眼下你就算看出花儿来,他也没法立刻苏醒。”
一向涵养极佳的崔秉志碍于林尽染昏迷未醒,尚需医师救治,不能发作。眼前这姑娘实在胆大了些,也忒无礼了些。
“不知宋姑娘何时拜入黎老神仙门下?”
宋韫初撇了撇嘴,“腐儒就是腐儒,有话总是拐弯抹角。”
“你······”崔秉志涨红着脸,勉力将骂辞咽下。不承想有朝一日竟被称作腐儒。
“小老头来了,你自己问他。”宋韫初一面慢慢拾掇器具进药箱,一面似是回应他的疑问,“小老头救他是因为不忍心外头那么多人给他陪葬;我救他是看他模样长得俊俏,心肠也算不错。话说回来,老头儿,你是博陵的崔秉志吧?”
崔秉志稍稍怔了怔,本有些焦灼不安的心,倒是被她三言两语逐渐抚平,“正是。”
“听闻崔家家主脾气古怪,今日一见,却也不过如此。”
“呀呀呀!”崔秉志积压了半日的疲累和忧惧,终于喷发出来,“你个小夯货!要不是看你对染之有救命之恩,老朽非要教训教训你!”
宋韫初抿了抿唇角,登时起身把住他的手腕,“年岁大了,若是什么都淤堵在心里,反倒是不痛快。一会儿我给你开个方子,抓点药好好调理调理。喝完就早些回去歇着吧!”
崔秉志本有些挣扎,但听她如此说来,反是暗暗吃惊,继而心头涌起一阵酸楚和惭愧,这小姑娘虽屡屡出言不逊,可心地比那些只会虚与委蛇之辈还要良善许多。
趁他怔神间,宋韫初将两个方子递上,“这副是给你调理用的,这副是给林御史的,外头那么多人,你随意挑拣一个去抓药吧。”
驿馆内寂静无声,廊下的灯在夜色中静静地亮着。偶有风来,烛火微微颤动,明明暗暗,如水波般起伏。
直至夜半子时,驿馆门前响起辚辚辘辘的车马声,数骑快马紧随而至,一位青衣老者在禁军的簇拥下步入驿馆。只见他五尺有余,鹤发童颜,步伐还算稳健。
郡太守双眼瞪得像铜铃,即便是这个时辰,也未有心思入睡。见来者正是黎老神仙,赶忙上前相迎,嗓音有些喑哑,“黎···黎老神仙······”
黎书和微微颔首,匆匆回礼,便径直往院内而去。既是为世人尊称为老神仙,自然有他的傲气。
推开房门,屋内的灯光倾泻而出,但见爱徒靠在榻边连连打着哈欠。
“小老头来的还挺快!身子骨没颠散架吧?”宋韫初缓缓起身,抻了抻懒腰,稍稍褪去些睡意。
“你也老大不小了,还这般没规矩。”黎书和语气中并无嗔怪之意,更多的还是宠溺。上前稍稍把了把脉,抚了抚胸口的伤势,斜睨一眼身后的宋韫初,“你拔的箭?”
“自然是我。”
“你啊你。若是真出了差池,你又该如何自处?”
“那群庸医迟迟不敢动手,只能我来咯。我瞧了,险些伤及脏腑,若是再拖延下去,血都快流干了。况且,小老头,就你这岁数,若要替他拔箭,你的手指不定还没我稳呢。”
“你!”黎书和刚抬起手,却又倏然放下,只有他知晓这般的后果到底有多严重。这小徒弟根本没有尝试过给活人拔箭,若是一不留神,真闹出人命······现下想起来仍不禁有些后怕。
“这小子底子好,被你这般折腾还没死,也算福大命大。”
“我刚替他把过,脉象稳定。若明日能稳住,要不了两日能苏醒。”
黎书和深吸一口气,默默捻着胡须,“罢了,我二人轮流值守。务必保证此人平安离开龙泉。”
可这番话落在宋韫初的耳朵里倒是另一个意思,她登时敛去笑意,蹙眉问道,“小老头,出了龙泉你就不管了?”
“他伤愈后,自有院外的禁军看护送回长安,何须我等保护?”黎书和微微愣了愣,转念一想这小丫头不对劲,挑了挑眉问道,“怎的,你要和他一同回长安?你可是答应了小老儿要养老送终的。”
宋韫初的眼睛咕溜溜地一转,上前扽了扽他的衣袍,“你这小老头,几年前就说快死了,想着落叶归根便隐居在那山沟沟里。如今我瞧你康健的很,恰巧他伤势未愈。若是急着回长安,我总该照看他吧。倘若别人说起,小老头的徒弟医术不精,治死了人,不也是砸了你黎老神仙的招牌?”
“你还记得你是我徒弟,这胳膊肘都快拐到长安城了。”黎书和垂眸看了眼林尽染,沉思片刻方道,“罢了,此人是上柱国的女婿。若真在你我手里出了差错,北境军怕是要掘开小老儿的坟。”
“这么说,小老头,你是同意我去长安城玩了?”宋韫初眼眸一亮,几是兴奋地跳起来。
“你别高兴的太早。他若是活下来,你才能去长安。这位林御史能自由进出皇宫,托他替你传个话,去见见太常寺那几位师兄师姐。倘若要留在长安城里谋个活路,太医署是个好去处。”
宋韫初瞬间面容一垮,蹲坐在榻边,露出一副恹恹之色,撇嘴道,“小老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性子。若是进了皇宫,指不定哪天说错话,就掉了脑袋。”
黎书和点了点她的脑袋,“总算你还有自知之明。”可话音一顿,没忍住轻叹一声,语气略缓,“小老儿还有几年好活呢。你在医术上天份极佳,是块学医的好料子。但世间偏见和误解由来已久,岂是朝夕就能更改。若是在民间行医,又有谁肯真的信你。小老儿不是真神仙,也不能一直看护你······”
这话越说越伤感,黎书和自觉气氛哀沉,俄而换上一副笑颜,“记得去了长安要安分守己,少说多看。对你师兄师姐都客气些,别没大没小的。皇宫里是枯燥了些,若实在不愿待,便去济世堂谋个差事,到底是条活路。”
黎书和虽未亲见宋韫初是如何救治这位林御史,但若无禁军一路相送,还有自己这块老神仙的招牌,日后怕是谁会信这年纪轻轻的姑娘有通天的医术。胆大、心细、手巧,最重要是还有一颗仁心,扪心自问,将来这小徒弟的成就不比他差。
如今已至期颐,再无心奔波,除却龙泉郡的大小官吏知晓他隐居在大宁县,旁人还以为他在云游四方呢,这一份恩情他也是要还的。
“小老头,你是想骗我留下,给你养老送终,故意编些话诓我的吧?”宋韫初没好气地冷哼一声,又伏在床榻边忍住感动,竭力使话语平静,“今日我累了,小老头你先值上一两个时辰。”
可她略微起伏的肩膀又怎能瞒得过黎书和。只见他刚抬起苍老的手,欲安抚这关门弟子,却又想起她是个嘴硬的孩子,高高悬起的手缓缓放下,眼底藏着几分不舍,话语不露下风,“小老儿年事已高,怎挨得住两个时辰?一个时辰后,你来替我。”
“呸。不要脸!”
既是林尽染的脉象逐渐平稳,黎书和也不忍那些大小官吏在外熬上一宿,出门交代了几句,总算是将他们先哄回去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