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呼海啸般的流矢破空响起,划破静谧的夜空,随即一块接着一块燃烧的巨石,化作肆虐的洪流,从草木茂盛的沟顶顺势滚落,来势之猛,避之不及。无数扭曲的人影在山火深处哀嚎、挣扎,焦黑的手臂似藤蔓般蜿蜒而出,祈求援救。
“不!”
李时安猝然睁开双眼,鬓发、眉睫早已被汗水浸湿,胸脯急剧的起伏,大口喘着粗气,被角还有她方才紧紧抓住而留下的褶皱。
对于隰川具体的地形地势,她的确陌生,继而便去寻来此地舆图,正因此心神愈发不宁,无怪元瑶会有如此怨气,纵然有禁军护卫,可到底是晚了一日的脚程。若是任来风真有心在隰川设伏,林尽染与崔秉志恐是凶多吉少。
申越既为府兵统领,确实不便离京。李时安只得谴他召集北境军的老兵前往隰川探听消息,即便未见过这位姑爷的模样,可终归是声名在外,分发完画像便匆匆奔赴龙泉郡。
采苓听到小姐屋中的动静,知晓她已连着两日从噩梦中惊醒,轻叩房门,问询,“小姐,又做噩梦了?”
“什么时辰了?”
“小姐,寅时三刻。”
屋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未多时,李时安便打开房门,心有余悸地问道,“元瑶可醒了?”
“二夫人她······听其他侍女说,二夫人屋子里的灯亮了一夜,兴许整宿未眠。”
李时安眉心一拢。照先前的约定,今日龙泉若还未传回音讯,她便不能阻拦元瑶出城。可前日方遣人出发,脚程快些也不过今日才能抵达。但再怎么样,宫里也该传出些消息,又怎会如此安静。
她抬腿向前,刚走到一半,便止步吩咐采苓,“准备些早膳送到二夫人房中。”
采苓顿时有些愕然,这也还未到用早膳的时辰,“小姐······”
“去吧,备完后你亲自送来。”
话音刚落,原地便只留下她的一阵香风。
元瑶的院落鲜有人至,整个林府怕也仅有林尽染和李时安二人能进她的屋子,而路过的侍女多也只能在院外瞥一眼。这位二夫人凡事几是亲力亲为,不论是打扫院落,还是收拾屋子,身边也从无侍女跟随伺候。
平素瞧她一贯温顺亲近,不过一切的前提是基于林尽染安然无恙,若是他有什么差池,依元瑶的脾性确实会暴怒,安知她会做出什么出格之举。
还未等李时安抬手轻叩,元瑶便已打开房门,继而转身落座。
“夫人起了大早,可是要拦我?”
元瑶的脸上平静无波,眼底残留一丝黯然,转瞬即逝。
兴许院子里的一切动静一直都未曾逃过她的耳朵,只是为等那人回家吧。
李时安未有理会她言语中的揶揄,“北境军的老兵已前往隰川,按脚程今日能到。”
“故而,你想再劝我观望几日?”
“任将军若在江北,你就不怕他会设法擒你回南海,送予那赵佑承?”
元瑶神色一滞,怔怔地望向她,良久方冷笑道,“看来你是打算要食言?”
李时安施施然落座,眉眼间瞥见床榻上的细软,“我不过是实话实说。长安与龙泉郡相隔千里,即便是快马传讯尚需三五日,你不若再耐心等等。”
“李时安,染之是你的夫君吗?”
“是。”这一声毫无犹疑,斩钉截铁,可旋即她又开口道,“奈何我与他皆有束缚,每走一步,定得经过深思熟虑。你不妨想一想,任将军当真敢对夫君下手?”
“他有何不敢?早在江南时,他便亲口承认,诛杀夫君,可迫使上柱国率北境军南下复仇······”
李时安摇了摇螓首,神色平静道,“你不妨再稍稍斟酌。”
隰川设伏,林尽染若是遇险,可到底是凭借地势得逞,多得是法子掩去踪迹,刻意制造非人为的假象,彼时又无凭据指证是任来风所为,李代远又如何师出有名,南下复仇。况且,若真有证据指向任来风,皇帝陛下不是正好寻到由头,打压南海势力。故此,引林尽染进隰川,仅为设伏诛杀,这理由似乎显得站不住脚。
元瑶是关心则乱,若是跳出这个圈,纵观全局,揽月楼的贵人似乎确无杀害林尽染的理由,何况若要令李氏俯首称臣,他若死了,又如何能有转圜的余地。
李时安见她眉宇微微有些舒展,继而解释道,“不妨再想想,赵、任两家俱是希望名正言顺地执掌天下。若是因夫君折损两方兵力,坐收渔翁之利的便属突厥这等外邦。无论是任将军还是淑贵妃,皆不愿见到山河破碎、风雨飘摇的情状。”
她这番话的确中肯,直击要害,林尽染确有不得不死的说辞,可也有必须让他活下去的理由。
然而一瞬间,元瑶又忽然想起当中的疏漏,肃声道,“纵然夫君能保全性命,他能回到长安吗?”
言至于此,李时安仅是想破了他不能死的缘由,可并不意味着任来风会放他回京,捏在手中当俘虏,要挟李氏同样能达到目的。
沉下心冷静思考的元瑶确实思虑周密,此问同样是令李时安一怔,她只想到如何稳住元瑶不出长安,这其中厘清林尽染生死的问题终归能稍稍安抚她一些,可能否安然回京便成了另外一个问题。
“五日。”李时安咬紧牙根,掷地有声,“这五日里若还未有消息,我便手书一封传至北境,求父亲出面找寻。”
“希望下回,夫人莫要再寻别的借口。”
龙泉郡,隰川驿馆。
龙泉郡太守、郡丞、郡尉及隰川县各级官员齐聚驿馆内,值守在院外的禁军严阵以待,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屋内端出一盆接一盆的血水。
屋外的崔秉志在廊下负手踱步,眼眸时不时地透过房门缝隙窥视屋内的动静,又止不住地唉声叹气。
‘林御史若是在隰川县内出现差池,我等怕是人头落地。’
‘不是说黎老神仙在大宁县吗?怎还未寻来!’
‘已经在请了。可黎老神仙年事已高,受不得颠簸,怕是得耽搁上半日。’
郡县官员几是人人自危,腿脚止不住地发软,纷纷抬袖擦拭额间的冷汗。
治书侍御史在隰川境内遇害,性命危在旦夕,偏生不是遭遇灾害,而是身中长箭。特殊就特殊在,这位是大将军府的姑爷又执掌监察百官之权。若是奉诏暗访,此地官员如何能撇清关系。
起初,驿馆门前躺着一名要死不死的伤者,驿丞本是命人将其挪至一旁,恰逢刚刚赶赴驿馆歇脚的崔秉志,一眼就识辨出他是林尽染,当即顾不得训斥驿丞,继而忙命随行禁军将其送至驿馆内快些救治。
只见屋内长榻上的帏帐早已卸下,半身浴血的林尽染,在临近心脏稍稍偏上的位置上插着一支长箭。他的脸颊灰白,毫无血色,眼睛似睁非睁。若非胸腔还有微弱的起伏,怕是早已断定为死人。榻边有几名医师围绕,商议救治之策,未敢轻举妄动。
若是寻常人,他们或许早已救治,生死不过一句话。可眼前这位若是死在驿馆内,莫说是他们几个,全家老小,乃至外头的郡县官员,一个个都得人头落地。背负这些压力,着实令他们不得不谨慎。
突然间,驿丞高喊,“医师来了!医师来了!”
禁军簇拥着一位桃李年华的姑娘,容貌清丽,一身浅绿色的布衣布裙,长发单螺,髻上插有一支木钗,手中提着一竹藤药箱。相较禁军的脚下步伐生风,她的面色倒也算从容,动作也不算迟缓。
院外官员听闻驿丞的高喊,原以为是黎老神仙匆匆赶来,未曾想竟是个姑娘。
“这······”郡守上下打量一番,浓眉紧蹙,“黎老神仙呢?”
“小老头身子骨不行。我是他徒弟,先替他过来瞧瞧。人死了没?”
在场官员险些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这小姑娘瞧着端庄秀丽,一身也算是朴素干净,怎说话这般没有分寸。
“姑···姑娘,您真的能看病?”
女医师在大楚本就算稀罕,可她到底是自报家门,师承黎书和,纵然众人心中存有疑虑,可终归是禁军特地去大宁县请来这人物,想来也不会错。只是当下不仅攸关林御史性命,还累及在场所有人的身家,不得不多问几句。
“你们要不信,我走便是。”
见她作势要走,几人急忙拦在她身前,连连谄媚道,“人命关天,姑娘不妨先进去瞧瞧。这黎老神仙······”
“小老头还在路上,怕是要再晚些时辰。”
这一口一个小老头,简直愈发的没了礼数和规矩。可瞧禁军的脸色俱是习以为常的模样,郡守也不再阻拦,将这位姑娘请进院落。
听到院外的动静,崔秉志忙动身前去相迎,但见来人是个年轻姑娘,不免有些狐疑,可仍是周全地行了一礼,“敢问姑娘是?”
“宋韫初,黎书和老儿的关门弟子。林御史在哪间屋里?”宋韫初匆匆还礼,视线投向他身后的屋子。
见崔秉志不回,宋韫初也未有继续理会,抬了抬手,“老头儿,你也一起进来吧。”
推门进屋,宋韫初一眼便看见躺在榻上的林尽染,还有榻边围了几只窃窃私语的‘苍蝇’。
所有人都怔怔地望向门口这位小姑娘,继而眼睁睁地看着宋韫初坐在榻边,伸手替林尽染把脉。
宋韫初唇角一撇,片刻后放开他的手腕,“还行,倒是留了一口气在。挺不挺得住就全看天意!”
她是谁啊?这几乎是萦绕在医师脑海中共同的问题。
“老头儿,我倒是不介意当场教教这些庸医。不过嘛,这位林御史命在旦夕,我也只能尽力救治。场面难免血腥了些,就怕他们不敢看,反倒是会影响我,就烦请你先将他们请出去。”宋韫初一面出言不逊,一面打开药箱,取出银剪将伤处的汗衫剪开,用软巾细细擦拭积血。
不消片刻又补充道,“对了,院外那么多士兵,你去挑个手稳的来。”
宋韫初秀眉微微一蹙,转过头去问道,“怎的?你们想看这林御史死在这里不成?”
崔秉志唇齿嚅动,支支吾吾地问道,“宋···姑娘,你当真不用等你师父来?”
“你若非要相信那小老头的手段,也不是不行。”宋韫初用手背擦了擦额间的汗,缓缓站起身,“不过小老头赶到这里怕是要近子时。你觉得他能不能熬得住?”
崔秉志见她偏了偏脑袋,点向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林尽染。心头不由一绞,咬住牙根道,“老朽听你一回。”
崔秉志按她的吩咐,先将屋内的医师尽数请出去,又去院外寻来一禁军,立于旁侧,观察她的动作。
“劳你帮个忙。”
宋韫初指示禁军,协力剪断胸腔上的长箭,到底是军营出身,手稳、见血也如饮水般泰然,更重要的是心无旁骛。林尽染的名声总算是略有耳闻,院外那些郡县官员如此恭谨地等候,不就是生怕他没了这口气嘛。相较而言,禁军已是最佳的人选。
她挑了一柄极薄极快的小刀,在盛有药液的瓷碗中浸了浸,点燃油灯,命那禁军拿着银刀在火上燎烧。
宋韫初微微定身,浅浅一笑,素手从林尽染身体上,自胸腔至小腹轻轻抚过,啧啧称道,“倒真是生的一副好皮囊,若是真死了,也怪可惜的。”
崔秉志神经一直紧绷着,倒未曾注意她说了些什么。可一旁那禁军听得真真切切,手中的银刀险些落在油灯上。
宋韫初扭过头去,“老头儿,你要不说几句话?”
“什···什么?”崔秉志被她这没来由的说辞整得一头雾水,迟怔片刻方反应过来,“要说些什么?”
“随便说些什么。比方说,你跟林御史是怎么认识的?”
崔秉志愈发的糊涂,方才不还嫌那些医师聒噪,唯恐扰了你尽心医治,当下怎还非要自己说些什么。既然她有此言,也没有拒绝的道理,便将归宁日的细节娓娓道来。
宋韫初稍稍定神,深吸一口气,薄刀似有神助一般精准落下,又借用细线缠住箭镞,顺势一拔。手起刀落间夺走一直经火苗燎烧的银刀,快速按压在伤口处止血,继而用抹了药泥的纱布覆盖住,平掌轻轻摁压。
整个救治过程行云流水。然看似简单,却需依仗快、准、狠,三者缺一不可。那些医师就不能有这等手段?诚然并非如此,只是碍于伤者身份,而宋韫初便无此般顾忌。
她单手压在伤处,凝视着他的侧脸低语,“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林御史心志远大,会有上苍保佑。”
“这是······好了?”崔秉志登时呆若木鸡,不由地问道。
宋韫初没好气地回头一瞥,“老头儿,就算黎书和在此,也不敢担保他定然能活下去。今夜我会守在这里,你们若不放心,等小老头到了驿馆,尽管让他来诊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