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几日,老兵总算是打探到些消息,赶回长安传了信。又几乎是前后脚,崔秉志遣一禁军先回京通禀,因林尽染的伤势,回程还需耽搁些时日。
“你是说,夫君可能身受重伤,现下正在隰川驿馆?”元瑶拍案而起,冷冷地凝视着堂前的申越。
李时安见她作势离去,赶忙起身抓住她的手腕,“莫要心急,你且听申越把话说完。”
申越拱手回道,“小姐,据老兵所述,前几日是有一身中长箭的伤者,被崔先生一行抬进隰川驿馆。现下驿馆守备森严,听说连龙泉郡的太守也未能进去。只说那日连夜去大宁县请来黎老先生前来诊治,当下生死不明。”
元瑶一听‘生死不明’这几个字,安能沉下心,一把甩开李时安的手,怒喝道,“这就是你让我等等等!”
“你就如此确定伤者就是夫君?倘若他真有何闪失,今日来府上传达噩耗的便是宫里人。”李时安直直地迎上她这股子‘蛮不讲理’的气势。
“你还想骗我?如今能出现在隰川的要紧人,除了他还有谁?”
李时安咬了咬下唇,心中按捺不住的心悸。的确,世上哪有这么多巧合,如今能让此地大小官员心惊胆颤、生怕出现意外的人,似乎除了林尽染以外,再无其他。
正值气氛愈发凝重之时,刘管家行色匆匆而来,“夫人、二夫人,宫里来人了。”
李时安双腿登时一软,止不住连连后退,幸有元瑶眼疾手快,上前搀扶。饶是如此,她嘴上也未有留情,冷声道,“如你所言,宫里来人了!我警告你,夫君若有何闪失······”
“我自有打算。”李时安面色一凝,几是咬破了嘴唇,强撑着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后又稍稍抬手,“请他进来。”
未多时,廊下的人影愈发清晰,二女见状,心脏皆骤然一顿。
孙莲英拢了拢手,面色凝重,“林夫人,二夫人。”
“可是夫君有消息了?”
“确有消息,只是······”孙莲英面露为难之色,倘若是平安无事的消息,也落不到他头上来传达,偏生这位爷当真出了差池,稍稍组织了一番措词,他便咬牙回道,“林御史在隰川县遭贼人行刺。好在有黎老神仙的手段,性命无虞。”
元瑶按捺不住心中的焦急,赶忙问道,“孙公公,夫君何时才能回来?”
“林御史中箭,险些伤了脏腑,怕是要将养一阵,总算还是醒了。崔供奉特地差人代他传话,望二位夫人莫要担心,也莫要赶赴隰川。路途艰险,千万别再出了什么岔子。”
孙莲英摸了摸额上的细汗,这再如何说轻林尽染的情状,怕也是徒劳。若是真受了轻伤,他纵然是硬撑也能回京。可光阴是骗不了人,与其瞒住她们日复一日,久久未能等到他回家,倒不如坦诚以告。否则,此等重任,楚帝还真不会交给他来办。
眼下已经伤了一个林尽染,若李时安或元瑶任何一人出了闪失,安知长安城会被搅成什么翻天覆地的模样。
“如此,先谢过孙公公。”李时安眸色有些黯沉,可仍是勉力施礼。
不过二女仍放心不下,又拉着孙莲英闲叙几句,不多时他便以伺候皇帝陛下为由先行离开。
“传完话了?”
楚帝的手指在微热的茶盏上收紧,暗暗皱了皱眉,眸光仍是落在奏本上。
孙莲英立于殿下,拢手回道,“是。瞧林府的情形,两位夫人应该是大闹了一场,现下总算是平静了。”
沉默片刻,楚帝往旁侧倚靠,阖上眼眸,轻轻捏了捏眉心,“这回他没丢了性命,已算是万幸。隰川还传什么话来?”
“黎老先生与他的关门弟子正在驿馆内照料。听说他这弟子要随林御史一同回京。”
“黎书和安顿在大宁县,是吧?”
“正是。老先生的祖籍本就在大宁县,原是打算隐居乡野,安度晚年。”
楚帝唇角一勾,“他倒是落个清闲自在。既知晓他的下落,那就让林靖澄去请吧。”
“陛下,恐怕······”
“有话直说。”
“如今黎老先生年事已高,那夜救治林御史尚且是他这关门弟子来得及时。他的身子骨怕是经不起颠簸,不便亲至。”
楚帝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朕倒是忽视了。他这徒弟叫什么?”
“宋韫初。”
“听着是个姑娘的名字。”
楚帝眉尖微微舒展,倘若这关门弟子真是手段了得,倒是可以予吴兰亭瞧上一瞧。既保全了她的清白,也不至于为纳妾一事左右为难。
“是个胆大心细的姑娘。只是言行······难免出格了些。”孙莲英讪然一笑,言辞上稍加保留。
“这倒是无妨。只要有本事,脾性古怪些也无伤大雅。”楚帝稍稍端坐身子,笑言道,“看来这传话的禁军,也并非将所有实情都说给朕听呐!”
孙莲英额间登时冷汗涔涔,赶忙伏地叩拜,语音听来甚是惶恐,“陛···陛下,奴才对这黎老先生的关门弟子不免好奇,私下多问了几句。”
“别无他心?”
孙莲英眼见着额间的冷汗逐渐汇聚,滴落,直至绽放,思忖片刻方闭眼回道,“宋韫初对林御史有救命之恩,故而······黎老先生欲向陛下荐举她入太医署做个女官。只是······”
“只是他未有表示。故而你想借此向染之敲上一笔,是吗?”
“奴才不敢!”
“起来吧。”楚帝抿了抿唇角,眸色渐冷,“染之举荐恩人,那是他用来偿还情份。你安能为了些许银钱分不清局势?退下吧,隰川那边你差宴如去盯着,好生交代清楚,莫要昏了头。”
孙莲英闻言,如蒙大赦,连连谢恩告退。
话说回至隰川,林尽染虽已清醒,但精神仍有些恹恹,靠在枕上,享用着宋韫初一勺接一勺的喂药。
“这几日深谢姑娘悉心照料。”
“我只是不想砸了小老头的招牌。”宋韫初将药碗搁置一旁,又凑上前掀开汗衫,看有无血迹渗出,“还行,只要不是大喜大怒,崩裂了伤口,安心将养一阵就能痊愈。”
“呵,你这小丫头别是看上了他吧?说话可比对我客气许多!”黎书和在桌案边稳稳当当地端坐着,言语少不得几分调侃。
宋韫初登时俏脸一红,骂骂咧咧道,“你这小老头,浑说些什么?信不信我用针扎你,让你再也说不了话。”
林尽染没忍住一笑,许是撕裂到了伤口,又嘶嘶地倒吸一口凉气。
“小老头,你别说话。免得害他崩了伤口,还得再救他一回。”宋韫初没好气地叱责黎书和一声,又瞧了瞧纱布,果真是渗出些许血色。
“染之,是谁伤的你?”
崔秉志在一旁看得心疼,这晚辈也算是半个得意门生,本就是担忧自己在半途遭人伏击,没成想他竟着了道。
“老头,你也别说话了,让他好生歇息。两个老家伙,都这般岁数了,也没个分寸。”说罢,宋韫初横了一眼他俩。
林尽染强忍住笑意,只是眼下仍然虚弱,双眼半睁半合,懒懒道,“待回京之后再说吧。这回倒是真苦了孙公公。”
前两日黎书和与崔秉志提及如何安顿宋韫初,只是若要塞进太医署,委实为难了这位翰林院供奉,况且他对长安的诸多情况不甚了解,遂向林尽染提了一嘴。
昔日黎书和多番拒绝两任皇帝,以致于抛下苦心经营多年的济世堂,四处云游。诚然,太医署的女医多出自济世堂不假,但与黎书和有牵连的男医师多已遣离,如今留在太医署的医师多在为朝廷培养。黎书和正是担忧往昔旧事,皇帝陛下仍心存芥蒂,为难宋韫初,这才恳请他二人代为试探。
皇宫确实多束缚,但女医又实实在在难觅,否则太医署的孟医师等人怎会效力至今.宋韫初的医术不敢说独步天下,但也算是继承了他的八九分,在皇城里讨口饭吃并不难。即便是真落到山穷水尽时,终归有济世堂为她托底。
孙莲英是知晓个中内情的,楚帝对黎书和是什么态度,一试便知。只是如今情态复杂,这位皇帝陛下或为甥媳妇暂且放下往日芥蒂,若是无果,安知他会如何处置。说到底,林尽染也不能真将自己的救命恩人送上绝路。
光阴转瞬即逝,将养半月后,总算是得了两位医师的允可,准备启程回京。本该是林尽染与崔秉志同乘车驾,宋韫初却以‘老头儿惯会寻事,令伤者劳神’为由,将二人分开;自己又以照料伤者为借口,钻进他的马车。
“姑娘就不怕害了名节?”
宋韫初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医不避讳懂吗?还以为林御史不会在意此等细枝末节,未承想也是个俗人。”
“倒是我落了下乘。”
林尽染对这姑娘生起几分好感,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若是在世俗眼中,她确实显得有些‘离经叛道、格格不入’,但不妨碍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
“你师父倒是挺关心你的。”
“小老头?”宋韫初抿唇轻笑,颊边有浅浅的两个梨涡,似是没心没肺地玩笑道,“他就指望着我养老送终,可不得关心我嘛。”
“那你为何还要离开龙泉?”
“你先说说,你答应小老头什么?”
“他怕死后没人照顾你,我兴许能替你找个活计。”
宋韫初敛去笑意,垂首看着脚尖,“听小老头说起过济世堂,他在那里还有不少徒弟。小老头这辈子没个伴儿,也没留个子嗣,就剩些徒子徒孙。我想把他们一个个带回去,好让小老头死得安心些。”
林尽染撇了撇嘴,这姑娘心是好的,可这话从她口中说出来,咋就这么不是个滋味儿呢。
“我不想去皇宫,也不想去济世堂。”
“那你为何不跟老先生直言呢。”
“我怕小老头死得不安心。”
林尽染抬手扶额,险些被她气晕过去,“姑娘···大可不必说得如此直白。”
马车内突然一片安静。
“姑娘,此行去长安,可否再帮林某一个忙?”
“你先说来听听。”
林尽染稍稍蹙眉,事关女子私隐,况且禁军还在外护送,似乎也不宜在车驾上谈论。
正犹疑间,只觉鼻尖有些轻微的骚痒,鼻腔中霎时涌进一股淡淡的草药香,他忙从思绪中惊醒,脑袋向后一仰。
宋韫初歪过头去,斜睨他一眼,“你不是羞于启齿嘛,那就低声些,又何故扭捏?”
林尽染从她的眼中似乎读到了什么其他的讯息,不由地翻了翻白眼,俯身低语道,“有一位小···不对,夫人,伤了子脏。姑娘可有手段救治?”
“你夫人?”
“不是。”
宋韫初缓缓坐直身子,“若是你夫人,我尚且能看在那老头儿和你的面上试一试。若是旁人,那就不好说。”
“不好说?”
宋韫初掰了掰手指头,“我有三不救。十恶不赦之徒不救;看不顺眼的不救;还有一类就是没得救的人,坚决不救,未免砸了小老头的招牌。”
林尽染忍不住一笑,旋即又嘶嘶的倒吸凉气,“姑娘可真是个妙人,这第一类和第三类,林某倒是能明白。这‘看不顺眼’可有评判标准?”
“没有,全凭本姑娘心情。故而你说的这个人,还得我见过之后,方能答应你救还是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