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宁将玄空的尸体打横抱起，就近找了个风景秀美的地方，命徒儿放下在小镇里买来的棺椁，整理仪容，闭棺，入土，立碑。
却在刻字时犯了难，到底是该刻玄空的名字呢，还是该刻他俗家姓名沈谦？
斟酌许久，她直起身，收回手，最后一个字也没刻。
罢了，等她回到过去，这世上连最后一个给他祭拜的人都不会再有，又何必巴巴地写上名字扰他清净呢？
再说，那时玄空都已经重生了，哪里还会在意有没有人给他烧纸钱？
耳边响起小徒儿的疑问：“师父，原来你认识这恶……玄空大师吗？”
小徒儿本是朝廷御史中丞之女，后家道中落流落边疆，家人一一逝去，奄奄一息之际被宁溪所救，锲而不舍地请求拜师。宁溪见她聪明伶俐，勤奋好学，便收她为弟子，取名灵儿，如今跟在身边已经有三年了。
她摸了摸灵儿的脑袋，淡淡道：“曾经有过数面之缘。”
一听师父说没见过几面，小徒弟就没兴趣了，转而问起另一个问题：“那……师父，玄空大师当真像传闻中所说罪大恶极吗？”
宁宁没有正面回答她，“你觉得我们凌月教都是罪大恶极之辈吗？”
“……别人认为是。”灵儿皱了下眉。
但她觉得不是，师父待她很好，师父杀的也都不是好人，路上遇见可怜的老弱妇孺，师父还会叫她出手帮忙，绝不是像中原人所说的那样——宁教主根本就是个心狠手辣的蛇蝎美人。
灵儿觉得自己仿佛明白了什么，回忆着一路走来所见所闻，想起那些所谓的江湖高手围攻和尚的惨烈现场，目光落在冰冷石碑上的时候，渐渐流露出几分怜悯。
她抿了抿唇，旋身而起从枝头摘下两株梅花，放在墓前，双手合十，真心地祈祷：“大师，祝你来世投胎个好人家，灵儿有空会来看您的。”
宁宁没有阻止她，灵儿这丫头虽然心中含着一分柔软，但该动手时她绝不含糊，作为宁溪死后接任凌月教的人选，灵儿这般品性再适合不过。
宁宁拍了拍小徒弟的肩膀，轻声道：“好了，我们走吧。”
这一次，本是宁溪听说二十年一开的琅嬛花即将绽放，才特地离开西域一探究竟。那花开放在雪山之巅万丈冰崖之上，乃是专门克制她体内寒毒的奇药。
宁溪今年三十六岁，魔功已臻至大成，货真价实的魔道第一人。可这些年她饱受寒毒肆虐之苦，已经没几年好活了，因此哪怕心知肚明莫无双诱她前往雪山绝无好意，宁溪也不惧去这一趟。
去，还有些许生机。
不去，她必死无疑。
如今宁宁只是回溯玄空的命轨，等自己回去之后，接掌这个身体的仍是三十六岁的宁溪。只要宁宁此刻不做出与她本性大相径庭的事，教主宁溪不会察觉到自己记忆有异。因而宁宁并不打算改变行程，依旧带着徒弟一路往雪山剑派而去，顺道看看有没有机会打听玄空的事。
就在她侧身即将离开此地的时候，目光里忽然掠过了一道人影，让她心里一紧，赶忙回头看去——
四周一片静悄悄。
她选择埋葬玄空的山头是最高的一座，附近根本没有可以藏人的草地或是山岩，灵儿如今就在她身侧，怎么可能有其他人在？
带着这样的疑问，宁宁将这里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没有异样的气息，满腹狐疑地走下山去。
估摸着是她眼花看错了？
她没注意到，就在她头顶不到五米出，静静地飘着一个……半透明的灵体。
玄空飘在空中，错愕不已地打量着自己的身体，莫名地随着宁宁的脚步牵引着往前飘。一枝横伸而出的梅花枝挡住了去路，玄空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眼睁睁地看着树枝穿透了他。他试着碰触自己身体，触感很真实，也很冰冷，又试着离宁宁远些，却始终不离她方圆五米左右。
一炷香之后，玄空大师放弃了挣扎，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死后化作了鬼魂，还是困在宁宁身边无法离开的鬼魂。
玄空曾在古籍中看过有关地缚灵的记载，他觉得自己如今的情况有些类似，只是束缚住他的不是建筑，而是一个活人。
难道是因为宁施主为他下葬的原因？
玄空一直像个气球一样飘着，他没有惊慌失措地大喊大叫，发现那个叫灵儿的小姑娘目光从他所在之处一掠而过，丝毫没有看出多了个鬼魂，玄空就产生了一种“果真如此”的感觉。
普通人大约是察觉不到鬼魂的存在的。
就是不知道他这样的状态会持续多久？什么时候有黑白无常来捉拿他？相比到地狱里应该能和他的好娘亲重逢吧……
呵，还以为自己很快就能下地狱……
玄空轻笑一声，对自己如今的境况感到讽刺。
等宁宁师徒二人走下山往马车里一坐，更是彻底隔绝了玄空的视线。哪怕如今没有人看见，玄空也不愿意和两个女眷待在同一架马车里，只好无奈地盘腿飘在马车顶上，念诵起了往生咒。
嗯，没错，他在给自己念往生咒。
他听到底下宁宁在向马夫打听他的事，倒也没有多大诧异，只当宁宁是好奇，毕竟她刚从西域出来，又亲手埋葬了他。
天色将暗，宁宁走进客栈定了两间上房，又加来小二准备热水。毕竟只是个不太繁华的小镇，夜深露重，放好的水过了一阵子已经凉了，宁宁仅着一身单薄的寝衣，手掌贴在浴桶外缘运功加热。
玄空始终默默地飘在一旁看，直到他看到宁宁伸出雪白的玉手洒下花瓣，单手解开腰间一指宽的束带，玄空大师终于不淡定了。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宁施主是在沐浴，刷得转身就往外跑，结果一头撞到了一层看不见的薄膜上，反而把他整个鬼魂弹了回去。
当宁宁白皙细嫩的背部暴露在空气中，她陡然听到房间里传出一道低呼。
房里居然有人？！
随即她就察觉出不对，以她的功力，即便是云天辰都不可能无声无息摸到她房里却不被她提前发觉！宁宁反应神速地在指间扣住数枚细如牛毫的银针，眼神凌厉地转身，就看见一个……圆润闪亮的光头。
这个光头……好像在哪里看过……
宁宁：“……”
如果是别人，她还真不一定认得出来，可是不久前她才把这个人下葬，身上穿的衣服都跟那时一模一样。
忍住满心的卧槽，她目光缓缓下移，落到地面上，空荡荡的一片……
很好，没有影子。
玄空：“……”
宁宁：“……”
尼玛——！鬼啊啊啊啊啊！
宁宁木着脸，心中惊恐成呐喊脸。
阿三一直被她佩戴在身前，这会儿才发现玄空的鬼影，整个系统都不好了：「主人，不是说玄空重生了吗？怎么还在这里，而且还变成了鬼？」
“你问我，我问鬼啊？！”宁宁崩溃道。
嘤嘤嘤，真不是她胆小，而是玄空此时的模样十足十是他临死前的样子，胸口还顶着长剑戳出来的血洞，嘴角渗血，衣衫褴褛，形象相当可怕。
就算是变鬼，你也变个好看点的啊，这么一副活脱脱厉鬼索命的模样是肿么回事？老娘又不欠你的！
玄空浅淡的瞳仁微眯，探究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宁施主，你能看得见我是不是？”
他又不傻，宁宁都盯着他好一会儿了，漂亮的凤眼瞪得溜圆，眼中闪过救命卧槽见鬼诸如此类的惊恐情绪，怎么看都不是看见空气的模样。
天字一号房水汽蒸腾，一男一女隔着浴桶相对而立，远远看去，好一副花前月下郎情妾意的美景，可惜当事人之二都没有这个心情。
玄空上前，“宁施……”
“你等会！”宁宁猛地竖起手掌拒绝某鬼魂的靠近，撇过头捂住嘴，低下头嘴唇蠕动，玄空能听见她似乎在不断重复着乱七八糟的咒文。
“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生死疲劳由贪欲起，少欲无为，身心自在……心动则物动，心静则物静。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玄空：“……”好想纠正她念的不是往生咒，而是诸多乱七八糟的佛门道理混杂在一起啊。
尝试许久未果，心狠手辣的妖女在内心啊啊啊了半天，才压下尴尬的神色：“好了，你继续说吧。”
“咳咳。”玄空很快恢复了正常，看着女人生无可恋的表情，心情诡异地轻松了不少，他又问道：“我如今似乎只能跟在宁施主五米以内，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你问我，我问鬼……谁去啊？”宁宁翻了个白眼，说出口的话怼出去一半，猛然想起眼前这位可是货真价实地鬼，硬生生改了话头。
玄空垂眸沉思，单薄的身影仿佛风一吹就倒，映衬着房中黯淡的灯光显得格外可怜，宁宁看着他，心里莫名涌出了一股负罪感，忍不住开口安慰道：“应该只是意外吧，可能过一阵子就好了呢？和尚你别想太多，免得变成厉鬼。”
玄空脸上没什么表情，淡声道：“你觉得我如今这幅模样和厉鬼有何区别？”
是没什么区别……
可三十六岁的宁溪本就与玄空没有多少交集，说再多就崩人设了，可惜她没学过捉鬼的技能，对天师的能力一知半解，实在说不清玄空为何还滞留在此。
她忍不住嘟囔了一句：“说不准是大宇宙的恶意。”
也可能是作者的恶意……
玄空没听清，“什么？”
“啊，没什么。”宁宁赶紧转移话题，“话说回来，你真的不能离我超过五米吗？那我要是睡觉洗澡的时候……和尚你怎么办？”她看出玄空没有失去理智报复她的意思，胆子也大了起来，语气里带上一丝调笑意味。
玄空前半生待在梵音寺，对人情世故知之甚少，也少与他人交流，后半生被囚禁在水牢，说话就更少了，虽说语言功能没什么问题，但在感情上就是一张白纸。
宁宁抬起头，看见他依旧一副平静无波的模样，想着玄空一佛门高僧，不清楚男女之事也不奇怪，心内轻啧一声，无趣地摆了摆手。
“好了好了，和尚你站远点，本教主要沐浴就寝了，不想听我洗澡，就把耳朵也堵上。”
这会宁宁还没意识到苑秀儿那个不称职的娘给玄空带来了什么影响，见玄空老老实实背过身去，便放心地洗了个花瓣澡，洗到放松之时轻轻哼起了歌，完全无视了屋内另一只男鬼，故而也没瞧见闭目诵经的玄空耳尖漫上了一点绯红。
他低念了一声佛号，听着身后传来簌簌的穿衣声，女人扑倒在床榻上长舒一口气，直到房里亮着的两盏烛火被她打熄，玄空这才缓缓地放松下来。
“晚安，臭和尚。”
黑暗里传来女人困倦的嗓音。
玄空怔愣片刻，心中默默道了一句，晚安。
第二日一大早，宁宁睡了一晚上精神饱满地坐起身，看到和尚双目紧闭盘腿坐在床位，她爬起身凑近看，手还没碰到他肩膀，那一双冷静的眼眸倏然睁开，眼神清冷毫无睡意。
宁宁收回手，有些好奇：“你真的睡着了？鬼也需要睡觉的吗？”
玄空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看了眼天色，低声说：“宁施主，该起身了。”
“啧。”宁宁无趣地撇了撇嘴，她抬手拿起一旁的外衣，走到旁边的屏风后换衣服。她倒是不介意当着他的面换，只是玄空现在离不开她周身五米，宁宁还不想把这人逼得化作厉鬼。
玄空目光垂落在地，神色间有些怔然，他感官敏锐，自然察觉到宁宁昨夜入睡时对他完全不设防，心中说不清是无奈还是担忧占了大部分。
哪怕他是个男鬼，根本没有实体，她最起码也该保持几分警惕心。这也就是他没有什么恶意，要是换做其他居心叵测的人，哪怕她武功再高，也敌不过人心难测啊。
玄空这会已经忘了宁宁在江湖上的赫赫凶名，其他人嫌命长了才会去偷袭魔功登峰造极的魔教教主。
他表情冷淡，瞳孔中毫无波澜，耳中陡然听到一阵喧哗之声，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宁宁不知何时已经走出房间，也不理会还在房里的玄空和尚，自顾自往外走。
果然，距离拉开五米，玄空直接在那股莫名的牵引力作用下透墙而过，现场表演了一出穿墙术。
可惜这样的表情只有宁宁和阿三欣赏到了。
这是刚发现自己是从哪里出来的玄空大师：“……”
他扫视了一圈热闹的客栈大厅，目光对上宁宁饱含戏谑的眼神，低头默念了一声佛号，浅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无奈。
偏远小镇没有什么特色早点，宁宁也不讲究，问小二要了三碗粥，两个馒头和一笼素包子，就着一碟咸菜慢慢吃。
食物简陋，上菜速度倒是快，不到两分钟，就把宁宁点的东西一样样端了上来。
过去一夜，玄空已经学会如何控制魂体，他见宁宁忍着烫端粥，轻飘飘地在她右手边落下。
宁宁坐的这一桌在角落里，她又戴着纱帽，是以还没多少人发觉她出众的容貌。只小二在上菜的时候，风吹过纱帽一角，露出了些许真容。小镇里还从未见过此等国色天香的美人，小二不可避免地走神了。
等反应过来才意识到失礼，立刻点头哈腰地退了下去。
幽冥诀本就有驻颜之效，宁溪再过几年都要四十了，看起来仍旧如同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一般，皮肤光滑细腻，眼角一丝皱纹都没有。和十六岁的灵儿一同走出去的时候，两人看起来不像师徒，倒更像是姐妹。
“师父！”
说曹操，曹操到。
眼角余光瞥到一抹白影飞速窜过来，宁宁放下筷子，拿手帕抹了抹嘴角刚要让小徒弟坐另一边，就见她一屁股坐在了玄空的位置上，然后抱臂打了个哆嗦，疑惑地望向窗外：“奇怪，刚起床的时候不冷啊。”
玄空猝不及防被人穿体而过，整个鬼都不好了，一下子从凳子上蹦了起来。
“……”宁宁看了看嘟囔着天冷的小徒弟，又看了看飘在空中的和尚，眼角狠狠抽了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