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天寒地冻之际,梵音寺负责洒扫的小沙弥在寺院后门捡到了襁褓中的婴儿玄空,身上只有一枚刻着谦字的玉佩,小脸冻得发红发紫,梵音寺见是被遗弃的婴孩便收养了他。小玄光年仅五岁就熟读百卷佛经,对佛道的理解更是独辟蹊径,尚未成为梵音寺方丈的济慈大师对此子喜爱不已,收玄空为入室弟子悉心教导。
二十年后,玄空佛子圣名传遍江湖,一名陌生女子找上梵音寺,自称是玄空的亲生母亲。在此之前,玄空佛子绝对称得上是一名三观正直根正苗红的好青年,甚至在亲生母亲苑秀儿找到他哭诉当年抛弃他是多么不得已的时候,本质善良的玄空还反过来安慰她。
但在那之后……
据苑秀儿所说,她本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村妇,当初她与他生父沈映雪相识时,对方是村里新搬来的猎户,后来在里正夫人牵桥搭线后,两人顺理成章地成亲了。婚后沈映雪一直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哪怕她三年未曾有孕也不计较。三年后,苑秀儿无意中发现自己身怀有孕,欣喜若狂之下正要告诉沈映雪,却得来对方一纸休书。
那时候,苑秀儿顿时觉得天都要塌了,但她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妇人,几度哭诉无果,只好含泪接受现实。村里本就有许多农女羡慕她嫁给那么一个长得俊又有本事的夫君,哪怕沈映雪给她留下了足够傍身的财物,但在这个年代,女人被休弃不管是什么原因都会遭人鄙夷,更何况沈映雪什么都没说就把人休了。
村里愈演愈烈的流言蜚语、指指点点,流浪汉们时不时望过来的垂涎目光,都让苑秀儿不堪忍受。
她不敢在村子里多待,等胎相稳固之后,立刻收拾包袱离开村子,到附近的一个小镇住下来。但不幸的是,苑秀儿姿色不错,她一来到镇子里就被一个大老爷看上了,放下话来要纳她为妾,可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万万不能要的。苑秀儿不得已只好与对方虚与委蛇,待到孩子一生下来就被她偷偷送往梵音寺。
直到她无意中看到长大后的玄空宣扬佛法,那张与他生父年轻时极为相似的脸立刻勾起她的回忆,几番打听之下,苑秀儿确定玄空就是自己的儿子,于是找来梵音寺。
但这些都只是苑秀儿的一面之词,偏偏年轻资历浅的玄空没怎么考虑就相信了。
据苑秀儿所说,原本她并不想来打扰玄空,但她实在对当年的事无法放下。
苑秀儿如今在一家贵人府里做活,无意中看见一张二十年前的通缉画像,赫然便是玄空生父的模样!
她唯恐自己认错了人,暗自搜罗证据,这才确定她那曾经的夫君原来在二十年前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采花贼。沈映雪只是他的化名,他本名苏雪迎,生得风流俊朗,轻功卓绝,明明干得是采花的勾当,偏他温柔体贴,让每个被他采过的女人都死心塌地,不许外人说他一句坏话。
休弃苑秀儿之后,苏雪迎莫名其妙地跑到一家寺庙剃度出家,如今是江湖上颇有名望的武林名宿,药叉佛。
奈何药叉佛多年前就已经不见外客,更别提是女客,苑秀儿也不敢擅自往外说当年的往事,担心会引起药叉佛信徒愤慨,无奈之下只好找到玄空,希望他能从中牵线,让两人见上一面。
玄空对此父母当年的往事淡然以对,没有多少感同身受之感,只是在每次生母来找时给她讲大道理、念诵佛经,希望她能放下过去,开始新的生活,于是在苑秀儿请求玄空和他一起去找药叉佛,玄空不加考虑就答应了。
之后的一切就像是一场噩梦,一路上,苑秀儿给他找了无数麻烦,玄空任劳任怨地在后面收拾烂摊子,结果却莫名其妙破戒无数。
哪怕玄空下定决心回寺定要去戒律堂领罚,等他们找到了药叉佛所在的灵明禅院,玄空却已然佛心不稳。而苑秀儿和药叉佛一番对话证实了当年沈映雪抛弃妻子的真相。
生父是采花贼,生母曾为商贾贱妾,自己也不再是当初那个干干净净的佛子,玄空满心茫然,竟产生了羞于回去面对师父师叔和师兄弟们的念头。
药叉佛坦然承认当年的错误,却不肯认他们,玄空本该觉得无所谓,却在苑秀儿的哭诉下,莫名觉得,天下之大,只有他们母子可以互相依靠。
离开灵明禅院之后,玄空二人意外卷入了江湖中搜寻武帝宝库的浪潮,尽管最后证实所谓的武帝宝库是一场空,但是却为此暴露了玄空的身世和他下山以来所犯下的错误,导致玄空身败名裂,活佛转世之名至此埋下污点。
原本他若是直接回到梵音寺,过个十几年等江湖人淡忘了这些往事,或许他还能成为一代高僧。
但玄空不知道的是,原来表面上温柔善良,遇到点事就抹泪的生母却在二十年间完成了脱胎换骨般的蜕变,并通过种种细枝末节的小事逐渐将他引向末路。表面上对他关怀备至,转身就在武帝宝库外埋伏了朝廷的兵马,将内讧之后损失惨重的江湖人士一网打尽,其中自然也包括玄空。
他想他永远也忘不了苑秀儿那时喷吐着蛇信子的恶毒表情,而他自认从未做过任何错事,却在苑秀儿好整以暇地提出,若要她放过在场之人的性命,就让这些江湖人将玄空交出来,任由她如今所效忠的平等王府处置。
那时苑秀儿提着滴血的长剑,地上躺着几个不服冲动的江湖人尸体,谁都知道把玄空交给她意味着什么,但他们却选择性无视了,说什么苑秀儿是他亲生母亲不会伤害他,佛家讲究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大师你就牺牲一下,救救我们吧。
放眼望去尽是这样的论调,甚至在他被绑缚王府的途中逃出去几次,听到的也尽是天下人对他的唾骂和指责,他们不屑他的品性唾弃他的作为,并将苑秀儿所做的一切怪到了他头上,说若不是玄空引狼入室,如今江湖武林也不会时时面临朝廷的围剿。
平等王府长达二十年的水牢囚禁,琵琶骨被铁链穿透,但因为每日苑秀儿都要亲自来活动铁链,玄空始终都清醒地感受着身体四分五裂的痛苦。
二十年啊……
整整二十年!
他没有等到任何一个人来救他!
直到王府里头一次意外走水,看守水牢的守卫离开,他趁机震断了铁链,顺手杀死了几个意图阻挡他的小喽啰,终于成功离开了这座囚禁了他二十年的囚笼。
离开王府的玄空已经完全走火入魔,眼中只有复仇,他将当年背叛他指责他的江湖门派统统灭门,没有一个人能在他手里活下来!在他看来,这些人都该死,若不是苑秀儿,若不是这些道貌盎然的江湖人士,他不会落得如此地步。玄空本就天赋异禀,在水牢的二十年他不惜一切代价提升功力,天下竟无一合之敌。若不是药叉佛留了一手,与他同归于尽,恐怕江湖真的会因他而血流成河。
玄空被生父亲手杀死,又再次回到他二十岁第一次下山拜访凌月教的时候。
重生后的玄空第一时间回梵音寺向济慈方丈请求还俗,对师父的苦心劝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可以不去与江湖人士计较,但苑秀儿一定要付出代价!于是他下山杀了苑秀儿,在江湖败坏了名声,逃到西域建立魔教,与凌月教分庭抗礼。若不是后来男主云天辰带着他的后宫们横空出世,合力对抗玄空,他或许会真的彻底入魔也说不定。
不过,以玄空最后的结局来看,入不入魔也没什么差别就是了。
宁宁几乎是想到这样的任务目标就开始头疼,玄空由正入邪的过程可以说是相当惨烈的,若是想凭三两句话劝他向善那压根就是扯淡!又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你凭什么轻而易举替别人原谅?!
但也不是说没有突破口,玄空之所以彻底堕落,无非是觉得天下人都不愿相信他,所以首先她绝对要信任他,其次,宁宁总觉得玄空重生前的事有古怪,当初他怎么说都是个声名远播的佛子,怎么会在短短几个月内就落得声名狼藉天下唾弃的地步了?
剧情里涉及到玄空重生前的事,多半是围绕他的视角描写,但宁宁想看看其他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此才好对症下药。
阿三玉佩跳了跳:「主人,需要我和小世界沟通一下吗?」
“不用,小世界恐怕未必会在意,我要亲自查证。”宁宁摆了摆手,手掌中凝聚出一个蓝白相间的灵气球,嘴角微微翘起,“我已经掌握了命轨的一部分使用办法,正好尝试一下。”
阿三有些迟疑:「……回到过去,会不会对未来造成改变?」
影视剧里不是经常有这样的描写,主人公回到过去,结果对未来造成蝴蝶效应,一个不小心还会让自己消失什么的……
宁宁摇头:“不会,只是回溯玄空前世死后发生的事。”毕竟,她需要的是重生后的玄空,什么都不懂贸然去插手玄空的前世,恐怕非但是无用功,还会对这一世造成影响。
凌月教密室中蓝光乍放,一瞬即逝,门口的两个护法教徒毫无所觉,丝毫没有发现密室内部的异样。
*
断魂谷,一线天。
血流成河,满目狼藉。
玄空随意坐在一处高高在上的岩石上,脸色苍白,右颈一道斜飞的伤痕,离大动脉很近。
宽大的衣袍被血染成红色,没有多少破损,却看不出本来的模样。
他只稍作调息片刻,便起身拔出一把脚边尸体上的剑,摇摇晃晃走向窝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人影。
玄空扯了扯嘴角,声音透着冰冷的质感:“曾经你对我二十年折磨羞辱,可曾想过自己会有如今的下场……母亲。”
抱成团发抖的女人猛地僵住,缓缓转头,露出苑秀儿那张不再年轻的枯瘦容颜,她屏住呼吸抬眼,正与男子那双泛着血色的幽深眼眸四目相对,瞳孔骤缩,无边的恐惧霎时蒙上心头。
老妇人脸容扭曲,涕泪俱下,哀求道:“不……不要……你不能杀我……我是你娘啊!谦儿……是为娘对不起你,求你饶我一命!求求你!娘给你磕头了!求你!”
玄空看着满目仓惶恐惧的女人,摇了摇头,神色木然:“不过是因果报应,自食其果罢了。您放心,我也逃不掉。等您逝去,孩儿自会与您一起上路,待到黄泉地府,再向您赔罪!”
苑秀儿的心彻底寒了。
玄空再不犹豫抬剑将她捅了个对穿,见苑秀儿捂住胸口瞪大眼睛倒下。心神放松之际,胸口陡然传来剧痛,他下意识反击那背后偷袭的小人,挥手竟然落了个空。
他低头看了一眼熟悉的剑尖,眼中万千情绪翻涌,有痛苦,也有恍然,最终全部归于平静。
此时,他容色惨白,嘴角慢慢滑出血色,顺着下颌一滴滴落下,胸口大股大股的鲜血争先恐后地涌出,将血衣染得更红,一柄长剑贯穿胸背。
可他神色满是平静和坦然,浅色双眸中晦色倏尔褪去,低声喃喃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你都已经要死了,还阿什么弥,陀什么佛!”
他听到一道充满愤怒的女子声音凌空传来,上一秒似乎还在百里之外,转眼间已然近在耳畔,玄空想笑一笑,却连牵起嘴角的力气都没有了,眼前逐渐开始模糊,耳边恍惚传来某人的哀嚎,是谁……啊……是了……是他亲生父亲的声音……
哪怕早有预料,看着玄空摇摇欲坠的身影,宁宁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心疼,尤其是对她来说,眼前男子光风霁月的模样还在眼前,也就是一转眼的时间,淡薄宁静的年轻僧人变得两鬓斑白,双目浑浊,口中大口大口的呕出鲜血……
宁宁的手都在发抖,一狠心拔出剑,眼疾手快地倒出金疮药。洒上伤口的药粉浪费了一大半,依然止不住汹涌淌出的血,她无奈之下只好让玄空躺下来,头枕在自己腿上,好让他死前放松一点。
“你是……宁教主?”
玄空的眼眸恢复了清明,但两人都很清楚,这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宁宁淡淡地点头,也不说她为什么会路过,二十年后的宁溪,确实早已接替了霜凌雪的教主之位。
玄空低头,轻叹了声:“想不到我临终之前,会是你来送我最后一程。”
“可闭嘴省点力气吧你,臭秃驴。”宁宁轻叱道,抬手轻轻敲了一记他依旧光秃秃的脑袋。
“呵,恐怕只有你……还把我当做和尚了。”玄空艰难地喘息。
“你是不是和尚还用别人承认?”宁宁状似不屑地轻嗤一声,对上他微露茫然的眼眸,“你们佛家不是有说,心中有佛,处处都是佛。哪怕你是贩夫走卒,三教九流,只要你真心信仰佛祖,难道佛祖还会将你拒之门外?是不是出家人又有什么打紧?臭和尚,还佛子呢,我看你那么多年经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她最后白眼一翻,一字总结道:“蠢!”
玄空眼神却亮的惊人,鲜血染红的双手攥紧她的衣袖,忽然笑了笑,嗓音沙哑:“你说的……对,哈哈哈……是我……是我蠢……若有……来世……我……”他眼中泪水滑落,流露出强烈的不甘和懊悔。
眼眸半睁。
手落了下去,在地上砸起细微的尘埃。
宁宁看着那人呼吸断绝,脑中有片刻的空白,回过神来眼角微红,伸手抚上他半阖的眼睑,声音发颤:“睡吧。”
睡醒了,一切都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