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您在看什么?”
灵儿莫名其妙地抬头往左上角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
“没什么,吃你的饭。”宁宁收回视线,淡定地在左手边重新布上碗筷,忽悠小徒弟:“我与玄空大师相识一场,三个月内左手边的位置就留给他了,记得每次吃饭时给大师上一分,别占了他的位置。”
“哎!”灵儿高高兴兴地应了。
玄空慢慢吞吞的坐下,迟疑地嗅了嗅面前摆放的大白馒头和素包子,忽而眼眸微微一亮,似乎发现了什么有趣地东西,经也不念了,一心一意地“吃”早饭。
二十年的囚禁让玄空的容颜难掩沧桑,但此刻他对着普普通通的早餐充满研究欲的眼神,让他的面容浮现几分童稚般的天真。
宁宁笑了下,这和尚还挺可爱。
想想也正常,刨去多年囚禁和在梵音寺苦修,他根本没怎么解除过外界,在某些方面单纯一些在所难免。
宁宁只草草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倒不是她嘴挑,而是她此时情况特殊,确实吃不下,桌上的食物一多半得进了灵儿的肚子。别看灵儿身子骨纤细,她的饭量可不小。
看见自家师父拿着个素包子慢慢撕着吃,灵儿就知道她又吃不下了,熟门熟路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往宁宁面前一放,是她昨日特地跑遍了整个镇子买来的甜蜜饯儿,味道比不上西域的好,却也别有一番滋味。
宁宁拈了一枚放进口中,柔软甜蜜的味道丝丝沁入口腔,难得的竟是用蜂蜜腌渍,在这样的小镇子里,买得起这种蜜饯的人怕是没有几家。
这一世的宿体和宁宁口味相近,她一个接一个吃的开心,玄空回过头看到这一幕,沉默片刻,劝了她一句,“宁施主,你还是多食用些主食为好,蜜饯可留在路上慢慢吃。”
宁宁睨了他一眼,没说话,她要是吃得下还用得着吃这个?
没看宝贝徒弟都已经孝敬了零嘴,就是为了让她多吃点东西?这和尚真没眼色。
玄空被那一眼鄙夷的眼神看得有些茫然,他拈了拈佛珠,没有再试图劝说,本就只是点头之交,最多再加个没有让他暴尸荒野的恩情,他还不至于撵着追着让人吃饭。
不想吃就不吃吧,等知道疼了就会吃了。
宁宁不知道他的心思,若知道他这一番心理活动,多半会感叹一句,这和尚真是变坏了。从前他还会担心魔教妖女伤及无辜出手相救呢,现在……啧啧。
简单用完了早饭,趁着日头正好,宁宁带着小徒弟和一只鬼再次踏上了绿城,依旧是女人在车里,玄空大师坐马车顶上。
只是昨夜担心会打扰到她休息,加之玄空心思也颇为凌乱,就没有念诵佛经,宁宁这一路上听着源源不断的念经声,简直烦透了!
嗡嗡嗡,嗡嗡嗡……
她总算知道孙悟空被唐僧烦死的时候是什么感受了!
“烦死了!”宁宁从马车窗口伸了个脑袋,瞪着上面落下的一角僧衣怒吼了一声。
上面的念经声停顿了两秒,又响了起来,只是声音低了些,依旧很烦。
宁宁黑着脸坐回马车里,目光对上小徒弟纯然疑惑的眼神,气鼓鼓地塞了一把蜜饯进嘴里,顿时被那股过于甜腻的味道刺激得眯起了眼眸,忙不迭把蜜饯又吐了出来。
看着手帕里稀里糊涂的一团,宁宁心情更不好了,手帕包裹着扔了出去,索性翻出话本看了起来,努力无视上头的和尚。
不知道本教主是魔道第一高手吗,你声音再小我都听得见啊!
轻松的旅程只维持了数日,宁宁和玄空的交往只维持在一个不近不远的关系上,除了一日三餐照常给鬼背上,偶尔为点琐事交谈两句,又没了下文,看起来也就是个点头之交的程度。
阿三看得满头雾水,不知道主人在打得什么主意。
阿三没发现,宁宁确实知道的。
玄空可以单枪匹马挑了各大门派高手,还nen死了自己的亲生母亲,死后又是一副冤魂索命的样子,哪怕他第三日就已经摇身一变变回了原本云淡风轻的僧人模样,也无法掩盖此人心思是恶非善的事实。
她一路上试探玄空心性如何,发现他除了依旧念他那破经书,对于普度众生却没有多少兴致。路上遇到乞丐流浪汉,灵儿尚且会去扔几个铜板,和尚却双手合十无动于衷。甚至在她故意当着他的面杀了几个意图劫财劫色的匪徒,这和尚连眼睫毛都不曾动一下。
她故作不经意地将一个奄奄一息的山贼扔到玄空耳边,这和尚垂眸看了一眼,眸底闪过一丝厌恶,然后——
往后飘了一段距离。
宁宁:“……”
她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但是这和尚明显是黑化了喂,也就是他现在没有实体,他要是能碰触到人,指不定这会儿早就杀上仇人家了吧。
不都已经报仇了吗?那苑秀儿估计尸体都快烂了,玄空上哪儿还有这么大的戾气?
如果说苑秀儿死了,他还是怨气难平,那就难怪重生后他杀母之后依旧选择到西域建立魔教了。以这黑化和尚的心性,同样是罪魁祸首的中原武林在他眼前晃悠,难保他不会大开杀戒。
宁宁这厢百思不得其解,某一次灵儿路过坊间时,却听到那坊间之人正在大肆谈论凌月教的现任教主:
“听说过凌月教的幽冥诀吗?众所周知魔教的幽冥诀是一部绝世奇功,但实际上那部功法还有永葆青春之效,那凌月教的宁教主都已经快四十了,还跟个小姑娘似的,美得动人心魄!”
灵儿心中一动,脚下停驻在原地,师父是西域第一美人,美貌是理所当然的。但是这事放在这时候却有些古怪,怎么这些中原人不去八卦年轻鲜嫩的侠女小美人,反而闲的来讨论二十年前就火遍中原武林的西域妖女?
“可惜啊,这幽冥诀修炼起来是有副作用的,我听说修炼那等魔功,必须每月十五饮一碗人血,否则必遭反噬!而且不知道你们发现了没有,历代凌月教教主就没有一个活过五十岁的,咱们可是习武之人,哪个到了老年不是老当益壮?也就是那魔教……可见这魔功也未必好,前劲虽大,可后患无穷啊!”就在这时,有人意味深长地说了这么一段话。
每月十五?必遭反噬?别说是周围的听众惊叹连连,灵儿也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这人,这人是怎么知道师父的秘密的?
灵儿早就听师父说过,师父她之所以遭受寒毒反噬,是因为她年轻时过于追求强大的内力,结果过于激进伤了内腑所致。幽冥诀会致人短寿是真的,但每月十五的寒毒发作却是只有师父才会有的弱点,如果让对师父心怀仇恨的中原人知道师父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中原,想必他们不会放过探查魔教弱点的机会。
师父虽然与正道大派门主有几分私交,但是站在正魔两道的立场上,他们该下手时绝不会手软!
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灵儿也没心思继续买好吃的了,她扮做天真好奇初出茅庐的小姑娘,在外明里暗里打听了大半天,却发现江湖上处处都在讨论这件事,似乎已经无人不知了。
绝对有阴谋!
灵儿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天色,今夜,便是到了每月十五的寒毒爆发之日!
宁宁不会选择人多眼杂的地方压制寒毒,是以早在附近找了处人迹罕至的隐秘之所,幸运的是,这次还意外发现了一汪温泉。
灵儿抱着买来的食物回来的时候,宁宁已经半个身子浸泡在水里,察觉到小徒弟的到来,她抬眼看了灵儿一眼,便又闭上眼专心调息四处乱窜的内力。
温泉的水面咕噜噜冒着水泡,上升的温度熏得人脸颊晕红,淡淡的硫磺气息在这一片小小的区域弥漫开去。
宁宁站在一处两米高的岩石后头,另一边坐在面容淡然的玄空大师,她随手解下腰间红色的束带甩到石头上,一阵夜风度过,柔软的布料松松垮垮地翻了个身,轻飘飘地滑落到和尚脑袋上,直接穿透过去。
玄空默默地换了个角度。
但接二连三落下来的衣衫让他避无可避,颇有些狼狈地从石头后面飘了起来,不可避免地看到了温泉里香艳的美景。
水汽蒸腾,女人有大半身体都没入水中,只露出圆润小巧的肩头,青丝如瀑浮动在温泉水面上,白皙细嫩的背部若隐若现,被热气熏染得添了些娇艳,令人忍不住想伸手摸上去。
心思浮动的玄空忍不住撇开脑袋,低声宣了一声佛号,背对着温泉美人念诵起附近。
宁宁实在是听他念经听得反射性胃痛,偏生此刻经脉中一阵阵抽痛愈演愈烈,让她连表面上的温和都做不出来了,恶声恶气道:“臭和尚,闭嘴!”
隐藏在树林里护卫师父的灵儿满心茫然,以为自家师父反噬地出现了幻觉,忍不住感慨,师父绝对瞒了她什么秘密,就凭师父身中寒毒还喊着玄空大师的昵称(?),他们俩人之间绝对发生过什么。
魔教妖女和佛门高僧……嘿嘿……
十六七满脑子天马行空的小姑娘忍不住想入非非。
宁宁脑子里嗡嗡作响,是以根本没有发觉,她自我感觉颇为凶狠的警告,实则声音轻浅虚弱的不行,就像是一只故作凶狠的小奶猫亮出并不锋利的牙齿,发出嫩嫩的威吓声不许人靠近。
只会让人忍不住更想欺负她。
宁宁满意地听到身后讨人厌的佛经声戛然而止,暗道算这和尚识趣,专心对付起体内爆发的寒气。
她苦中作乐地想,说起来,等她回去以后,有了对付二十年寒毒的经验,说不准能让自己更好过一些。
寒毒发作地愈加猛烈,宁宁干脆将整个身子都浸泡在水里,只露出一颗脑袋浮在水面上。
玄空已经顾不上什么避讳不避讳的了,他光明正大的转过身,皱眉看着宁宁在温泉水中浮浮沉沉,有几次他都亲眼看见对方头埋进水里好一会儿不出来,要不是灵儿始终没有动静,他都要以为宁宁压制寒毒出了岔子!
玄空跟在宁宁身边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上个月寒毒发作时,玄空还在各大门派打开杀戒,是以这次才是他第一次见识到她寒毒发作时的姿态。
女人闷哼一声,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去,唇色泛青,她低低一笑,嗓音嘶哑:“臭和尚,别看,我现在的模样难看得紧。”
玄空拈动佛珠的修长手指顿了顿,眼眸不动,依旧看着她毫无血色的面容。
宁宁此刻已经转身面对着他,温泉中水汽蒸腾,又有沸腾的水面遮挡,她根本不担心自己会走光,她刚想说话,却感觉体内猛然蹿起一股寒气,阴冷至极,五脏六腑像是被人用锋利的刀刃搅弄地乱七八糟,疼得她脸色瞬间白了,额头也溢出大片的细密冷汗。
“别说话了。”玄空也注意到了对方的异样,立刻阻止她浪费无畏的力气,尤其是看到宁宁咬得渗出血迹的下唇,忍不住担忧起她体内的寒毒,“宁施主,你于我有恩,我不想看着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出事却毫无所觉。按照你的话说,我不过是只鬼,能做的了什么?你只管全心全意压制你的寒气。”
他顿了顿,淡声道:“安心,我会一直陪着你。”
宁宁抿了抿春,倒也没有拒绝他的好意,轻笑一声:“和尚,谢谢你。”
想不到这和尚看着心冷,对她这个有过一葬之恩的人还有些心软,这就好,她还怕这和尚真的郎心似铁,硬掰都掰不回来呢。还好,他尚且还存着一丝良善之心,就是不知道等他重生之后,面对过去的她,还能不能保持这般柔软?
她心思电转,目光对上和尚淡然的眼眸,下意识流露出一丝安心。
玄空看着她通红的眼角,看着她脸容上的依赖,心尖颤动了一下,那样轻微,连他自己都没发现。
他低头试探着将手抬起,摸向一旁高大的岩石,修长白皙的手掌变得透明,径直穿过岩石,玄空脸色微沉,眼神黯淡了些许。
若是能碰触到实物就好了,以他如今的状况,即便宁宁出了什么事,他也只能束手无策,连通知别人都做不到。
见和尚脸色不好,宁宁以为他是在思考自己的寒毒,索性直接开口跟他解释:“我修习的幽冥诀是凌月教至高魔功,二十年前你曾经带梵音寺和尚来我凌月教,当时是为了那一桩无头公案而来。实际上,只有我才是每月十五必须压制寒毒的魔教众人,如果饮用人血,确实能缓解体内寒毒,但也只是治标不治本。”
“你放心,我宁溪活了三十几年,还从没喝过人血。”她见他皱眉沉吟,干脆连此行目的一并交代了,“我此次下山,就是听莫无双来信,说雪山琅嬛花即将开放,此花能治愈我体内寒毒,并延长一定寿数。所以你莫要担心,等我取到琅嬛花,就会好多了。”
玄空顾不得思考其他,沉默了几秒,突然抬头道:“有能压制你寒毒的办法吗?当真除了饮一碗人血别无他法?”他竟似丝毫没听见她说的后半段话。
宁宁被他问得一愣,似乎能透过他此刻认真的眼神,看到昔年从容淡泊又善良的玄空佛子的身姿。
“若我不要别人的血,只要你的呢?”宁宁本是随意调侃,这般说出口,却意外地有些心动,玄空修炼的本是佛门至阳武学,又是二十年童子身,以他的血为饮,做出药剂日日引用,说不准真的可行。
宁宁正琢磨着等她回去之后,抓和尚放血计划一二三四,就听到那头玄空淡淡地开口:“如若我不是鬼魂,能拥有一个健全的体魄,无论宁施主想要多少血,都尽管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