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回光返照,权臣野心。
时光飞逝,不觉便至太康十一年正月初一,洛阳城笼罩在刺骨的寒风中。含章殿的蟠龙柱上结着薄霜,九十九盏青铜灯将殿内照得通明。武帝司马炎斜倚在鎏金御榻上,明黄龙袍下的身躯已显出枯槁之态,冠冕上的十二道玉旒随着他急促的喘息微微晃动。最近一些时日,武帝颇觉自己一日不如一日,身体状况直转而下,似有转瞬黄泉之意,不觉担忧:“朕若突然撒手,谁又能辅佐社稷?没有老臣在,只怕社稷危也。”他望着忽明忽暗的灯,忽生不舍之意,惆怅一番,便唤太监拟诏。
宣旨太监见司马炎一副担忧与不舍,颤抖着手按司马炎之意拟好诏书:“陛下,明日可宣否?”
“宣。”过了一会,司马炎长吸一口气,方吐出这个字。
翌日,太极殿上,宣旨太监打开昨夜拟好圣旨,清清嗓子:";改元太熙,进王浑为司徒,起复卫瓘为太保,加光禄大夫石鉴为司空——";
“嗒,当...”
宣旨太监话音未落,殿角铜壶滴漏突然发出异响,惊得群臣颈后寒毛倒竖。
";且慢!";
伴随着异响,车骑将军紫貂裘扫过青玉阶大步出列,原是他腰间金丝螭纹玉带钩扬起撞上铜壶滴漏时的生意。这玉带钩本是武帝赏赐,此刻却像柄悬在群臣心头的利剑。
";卫伯玉本因驸马案已原爵致仕,待罪之身,如今岂堪再位列三公?";杨骏的护甲指向卫瓘,腕间东夷进贡的犀角串哗啦作响。
卫瓘冷笑起身,三梁进贤冠上的青珠随动作轻颤:";太康三年平吴之役,老夫督二十万大军粮草,粒米未失。倒是杨车骑当时在弘农修祖坟,误了武昌会战三日之期!";他展开泛黄的《粮草调度册》,朱批";卫瓘忠勤";四字刺痛杨骏双目。
王浑按住欲言的石鉴,玄色锦袍上的仙鹤补子随动作振翅欲飞:";陛下明鉴!当年王濬楼船下建业,若非得卫太保...";
";王司徒莫忘了!";杨济突然暴怒,口喷唾沫,";若非我兄在荆州牵制东吴水师,你部将王濬早被陆抗烧成江底焦炭!";
阶下顿时哗然。老臣们想起太康三年那个血色的秋天:荆州军迟迟不至,王濬的楼船在长江上孤军血战三日,最终竟是靠卫瓘急调巴蜀粮船充作火船,才冲破东吴铁锁横江。
";够了!";
武帝突然暴喝,枯瘦的手掌拍在青玉案上,震得司马懿传下的螭纹玉镇纸滚落阶前。一口黑血喷在改元诏书上,将";太熙";二字染得狰狞可怖。
常融慌忙搀扶,却见老皇帝死死盯着卫瓘手中的粮草册——那是他平定天下后亲手所赐";国之干城";金印的拓本。杨珧向常融使了个眼色,宦官尖声喊道:";陛下圣体违和,散朝——";
暮色透过雕花长窗斜射进来,将九龙御榻上的血渍镀成暗金。群臣退出时,杨骏的玉带钩故意撞上卫瓘的进贤冠,一时之间,青珠滚落满地。
宫门缓缓闭合的刹那,一阵寒风卷着雪粒扑入大殿,熄灭了三盏长明灯。常融望着御榻上蜷缩的帝王,突然想起二十八年前的那个冬日——也是在这太极殿,司马昭将玉玺放在儿子手中时,殿外响起了第一声惊雷。
太康十一年正月初一的洛阳城,入夜后突降暴雨。昭阳殿檐角的铜铃在狂风中乱响,杨后(杨芷)独坐内室,面前紫檀案上散落着司马懿留下的象牙算筹。鎏金博山炉腾起的青烟中,她指尖划过算筹上";三杨";二字——那是三十年前司马懿平定辽东时,用来推演弘农杨氏运势的旧物。
";父亲到何处了?";
";车骑将军已过永巷。";侍女话音未落,殿门轰然洞开。杨骏的玄色大氅挟着雨气卷入,身后跟着浑身湿透的卫尉杨珧。水珠顺着杨珧的犀甲纹路滴落,在青砖上汇成蜿蜒的小溪。
";这是十二门戍卫名录。";杨珧展开羊皮舆图,弘农籍将领的名字被朱砂圈得密密麻麻,";上东门守将王尚,乃王浑长子。明日便调其部曲西征羌胡!";
杨骏指尖划过洛阳城防,在武库位置重重一按:";换上你从弟杨劭,今夜就交接兵符。";
窗外闪电骤亮,映出杨后手中密诏的";悉委杨公";四字——那是她趁武帝咳血昏沉时,握着他的手摹写的笔迹。雷声炸响的刹那,案头算筹突然散落,竟拼成";亢龙有悔";的卦象。
杨珧从怀中取出尚书台官牒:";三十七个要职已换上弘农姻亲。只是卫瓘门生遍布御史台,恐生事端...";
";那就让他们忙起来!";杨骏抓起算筹掷向《徙戎论》奏章,";明日早朝,奏请迁徙并州匈奴五部入关中——看那些清流还有无闲暇盯着尚书台!";
暴雨冲刷着殿外《百子千孙图》的残片,那是贾南风当年命人绘制的屏风。杨后忽然想起元康六年的雨夜,贾氏也曾在此与父兄密谋。她下意识摸了摸腕间佛珠,珠子突然断裂,檀木珠滚入杨骏展开的禁军图中,正落在";玄武门";三字上。
更漏指向子时,殿外忽然传来鹧鸪三声。杨济浑身泥泞闯入,斗篷下露出半截染血的竹筒:";鲜卑拓跋部回信了!愿以三千战马换弘农铁矿!";
杨骏劈开竹筒,羊皮信上的狼头图腾在烛火中狰狞:";告诉拓跋力微,本将要的是能撕开幽州防线的重骑!";
惊雷再起时,一队黑衣死士冒雨出城。他们马蹄包裹麻布,悄然消失在邙山方向。而在百里外的司空府,石鉴正用先帝赐的玄铁尺丈量地图——那队死士的蹄印,恰好落在他标记的";阴山铁矿";处。
太康十一年正月十五,洛阳城宵禁的梆子声刚过三更,司空府后院的枯井中突然传出金石相击之声。石鉴亲执烛台推开密室暗门,青铜灯映出墙上斑驳的《禹贡九州图》,图上山川走势被朱砂勾出弘农杨氏的私矿脉络。
";王司徒请看!";石鉴玄铁尺重重敲在河东郡位置,";杨骏上月私占盐池十八处,岁入百万钱尽入弘农私库!";
卫瓘从袖中抖出一卷泛黄账册:";太仓存粮本该四百万斛,今岁盘查竟缺百万——全数填了杨珧在邙山修的地宫!";他指尖点着账册上";邙山陵工";四字,墨迹被烛火烤得焦黑。
王浑将幽州军报摔在案上:";杨济三日前调走老夫麾下三千突骑,说是西征羌胡,实则往潼关运铁!";他撕开密函火漆,鲜卑拓跋部的狼头图腾赫然在目,";这是并州斥候截获的,杨骏以生铁千斤换鲜卑战马——";
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瓦片碎裂声。石鉴抄起玄铁尺劈开窗棂,两名黑衣探子滚落院中,袖口露出杨府死士特有的黥面刺青。卫瓘慢条斯理拾起刺客怀中密信,冷笑念道:";';司空府夜聚,疑有异谋';——杨车骑的字,倒是越发像蔡邕的飞白体了。";
五更鼓响时,洛阳太仓方向突然火光冲天。王浑长子王尚疾马闯入:";父亲!杨济带人封了太仓,说是要查走水缘由!";
卫瓘抚掌大笑:";好个贼喊捉贼!他上月刚在太仓安插三十七名杨氏姻亲,这把火倒是烧得及时。";
石鉴玄铁尺划破掌心,血滴在《盐铁论》上:";明日大朝,老夫要当着陛下的面,用这血验验太仓的粮!";
同一时辰,邙山地宫深处。杨济踩着新运来的青膏泥,对监工杨劭狞笑:";这些青泥封住墓门,便是卫瓘掘地三尺也...";
突然地动山摇,刚砌好的墓墙轰然坍塌。逃出的工匠后来传言:塌方处露出前朝董卓的郿坞旧砖,砖上";跋扈";二字犹带血痕。
翌日太极殿,文武百官只听跪地的石鉴奏报:“臣劾太仓令曹摅贪墨官粮,中护军杨济监守自盗!";石鉴的声音震得梁尘簌簌而落。他抖开锦囊,带着鼠粪的粟米洒在御阶前,";此乃太仓存粮,请陛下过目。";
满朝哗然中,杨济却是一副被污蔑神态,此时的他,早已安排妥当,对石鉴奏本,却是嗤之以鼻:“此等时刻,还需你节外生枝吗?司空慎言啊。昨夜粮商张贵暴毙狱中,听说...";他故意提高声调,";是畏罪自戕?";
石鉴突然仰天大笑,笑声震落殿角积冰。他转身向御座行大礼,额头重重磕在御阶:";臣请彻查太仓案,若虚言构陷,愿伏斧钺!";说罢突然跃起,以首触柱。
太熙元年三月的含章殿弥漫着苦涩的药气,晋武帝枯槁的手紧攥着太康三年的将星图。羊皮上的二十八宿已然褪色,鎏金博山炉里的安息香混着血腥味,熏得常融眼角发酸。如今殿上群臣争斗愈发的激烈,司马炎更加担忧:";传...传太子...";帝王喉间挤出破风箱般的声音,痰中带血染污了司马懿传下的紫貂裘。
杨后(杨芷)用鲛绡帕轻拭武帝嘴角,帕上金线绣的百子图浸透黑血:";遹儿在芳林苑侍疾染了风寒,太子正在太庙为陛下祈福。";
司马炎半倚在五色锦缎堆叠的卧榻上,枯槁的手指突然攥紧了黄绫被面。
";陛下!";侍中张华疾步上前,却见帝王凹陷的眼窝里迸出精光,方才还绵软无力的身躯竟撑着玉枕坐了起来。这情形让殿内众人心头俱是一颤——自三日前昏厥,太医令已暗示准备后事。
";取奏疏来。";司马炎的声音像锈蚀的刀锋刮过青石,惊得跪在屏风外的杨骏险些打翻手中药盏。这位国丈今日特意穿着紫绶金印的朝服,此刻却觉得腰间玉带勒得人喘不过气。
中书监捧着朱漆木匣的手微微发抖,匣中叠着这几日积压的奏章。最上面那份墨迹犹新,赫然是杨骏代拟的《再徙封诸王诏》。司马炎扫过";改封秦王柬为汝南王,楚王玮为长沙王";的字样,突然将竹简重重拍在案几上。
";杨文长!";帝王暴喝震得梁间积尘簌簌而落,";汝南乃豫州重镇,岂可轻授稚子?";
杨骏扑通跪倒在地,额头触到冰冷的金砖才惊觉冷汗已浸透中衣。他分明记得前日皇帝昏迷时,自己与女儿杨芷在兰林殿商议的情景。烛光摇曳中,皇后纤白的手指划过舆图:";父亲看这汝南郡...";
";陛下容禀!";他咽下喉间腥甜,袖中密藏的名单几乎要灼穿锦缎。那上面列着新拟的三十六位郡守,泰半是弘农杨氏姻亲,";臣虑及诸王年齿尚幼,故择近畿之地以便教导。";
";教导?";司马炎突然冷笑,抓起案头犀角镇纸掷向殿柱。碎裂声里,老臣们看见帝王枯瘦的手背上凸起青筋,";朕还没闭眼呢,太傅就急着给诸王找老师了?";
漏刻滴滴答答地敲着子时,杨骏却将窗棂又推开半寸。凉风卷着雨丝扑在脸上,总算压下心头燥热。身后传来窸窣响动,武茂捧着密匣跪在青砖上:";这是今日中书省驳回的七份举荐状。";
";蠢材!";杨骏扯开系带,见最上面那份正是侄儿的任官文书,朱笔批注";年未弱冠,难当大任";八字刺得他眼角抽搐,";张华这个老匹夫,真当自己还是伐吴时的行军长史?";
武茂膝行两步低声道:";太医院传来消息,陛下今晨呕血三升,怕是...";话未说完就被杨骏瞪得咽了回去。烛光映在太傅浑浊的瞳仁里,忽明忽暗像蛰伏的兽。
";去告诉荀勖,明日廷议时把度支尚书的位置空出来。";杨骏摩挲着腰间玉珏,那是女儿杨芷封后时御赐的羊脂白玉,";再给琅琊王递个话,就说陛下念他戍边辛苦,特许王妃携世子入京探亲。";
窗外惊雷乍起,照亮檐角蹲伏的嘲风兽。杨骏望着暴雨中的宫阙,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弘农郡守府初见司马炎的情形。那时年轻的晋王握着他的手说:";孤得文长,如高祖得萧何。";
雨幕深处传来三更鼓响,武茂举着油绢伞候在阶下。杨骏整了整紫罗襦袍,抬脚将密匣踢进阴影:";把这些拿去给皇后过目,她知道该怎么做。";
含章殿寝宫中,司马炎凝视着铜镜中的自己。浮肿的眼睑下泛着青黑,曾经能开三石弓的手臂如今连玉带钩都系不稳。张华捧着药碗的手已经举了半刻钟,褐色的汤药渐渐凝出薄膜。
";你说,";帝王突然开口,惊得老臣手腕一抖,";杨骏把武库的守将换成他外甥了?";
张华扑通跪下,药汁泼在织金地毯上洇出狰狞痕迹:";臣也是方才得知,北军中候王衍昨日被调任...";
";好个王夷甫!";司马炎竟笑出声来,喉间涌起的血腥气让他不得不扶着案几喘息,";清谈玄理时像个神仙,见到兵符倒跑得比谁都快。";
话未说完,殿外忽然传来环佩叮当。杨芷身着蹙金绣凤袆衣,捧着鎏金暖炉盈盈下拜:";臣妾听闻陛下进不得药食,特命尚食局熬了黍米羹。";
司马炎盯着皇后鬓边的九树花钗,忽然想起十五年前她初入宫时的模样。那时她跟在杨艳身后怯生生地行礼,金步摇都晃不稳。如今这凤钗倒是端端正正,连颤都不颤一下。
";梓童来得正好。";帝王抬手示意张华退下,白玉扳指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朕方才梦见你姐姐了,她说...地下甚冷。";
杨芷捧着漆盘的手蓦地收紧,指甲在螺钿纹路上刮出细响。黍米羹的热气氤氲而上,将她瞬间苍白的脸色笼在雾中:";陛下洪福齐天...";
";是啊,天还不想收朕。";司马炎忽然攥住皇后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玉镯,";所以那些急着给朕穿敛服的人,怕是要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