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 章 朝堂惊雷,夜枭振翅。
武帝亲至南郊祭天,百官相率扈从,祭礼已毕,还朝受谒。校尉刘毅,随班侍侧,他虽静静的待在一侧,却是觉得这太康三年的秋晚带着肃杀之气。
洛阳宫城五更鼓响时,朱雀门外已跪满朱紫公卿。校尉刘毅垂目盯着青砖缝隙里凝结的霜花,听着前头几位尚书令的玉笏在朝服下发出细碎碰撞。
卯时三刻,沉重的朱漆宫门轧轧开启,百官鱼贯而入,绣着獬豸的袍角掠过九重丹墀。
";陛下驾到——";
宦官尖利的唱喏声中,晋武帝司马炎踏着蟠龙毯登上御座。四十八岁的帝王身形微胖,眼角笑纹里沉淀着十五载太平天子的从容。他随手把玩着西域进贡的夜光杯,目光扫过阶下屏息凝神的群臣,最终落在第三列那个青竹般挺直的背影上。
";刘校尉近前说话。";
刘毅握笏的手一紧。他能感受到两侧同僚骤然紧绷的呼吸,那些绣着云雁、锦鸡的补子像被风吹动的旌旗般簌簌颤动。三年来,这是他第一次被天子单独召对。
";臣刘毅,叩见陛下。";
御案上的鎏金狻猊香炉腾起袅袅青烟。司马炎看着这个年过四旬仍穿着七品青袍的寒门臣子,忽然想起半月前在奏章堆里翻到的那份谏疏。蝇头小楷力透纸背,将太康年间卖官鬻爵的勾当写得字字见血。当时自己是怎么处置的?哦,是了,随手批了";妄议朝政";四字,叫人送去中书省归档。
";朕观历代帝王谱,";司马炎摩挲着夜光杯上凸起的葡萄纹,";当与汉室哪位天子相类?";
这话问得轻飘飘,却让满朝朱紫变了脸色。尚书左仆射和峤刚要出列,就被中书监荀勖扯住袍袖。老臣们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自平吴以来,圣上最喜听人比作汉武。去年冬至大宴,光禄大夫张华一句";陛下功盖孝武";,当即就得了西域进贡的夜明珠。
刘毅的额头贴着冰冷的金砖。他能闻到龙涎香里混着酒气,能听见御座后孔雀翎宫扇的轻响。三日前西园那株八尺红珊瑚在记忆里灼灼发亮,王恺谄媚的笑声与铜钱落箱的脆响交织成网。
";可比桓、灵。";
话音未落,殿角铜鹤烛台轰然倒地。十余名老臣突然呛咳不止,黄门侍郎失手打翻奏折,雪浪般的绢帛铺了满地。御史中丞傅玄手中的象牙笏板";当啷";坠地,在死寂的大殿里激起重重回音。
司马炎缓缓坐直身子。十二旒白玉珠帘相互撞击,在帝王面庞投下细碎阴影。他记得永平元年诛杀曹奂时也是这般晨光,记得咸熙二年受禅那日九锡礼器的寒芒,却独独记不起上次有人敢这般直视自己是什么时候。
";放肆!";御案被拍得震响,砚台中朱砂溅上奏章,";朕御宇十五载,平东吴、复礼乐,岂是亡国昏君可比?";
刘毅直起腰时,看见龙袍袖口金线绣着的十二章纹在微微发抖。他膝行半步,从怀中掏出一卷泛黄绢帛:";桓灵卖官,钱入官库;陛下卖官,钱入私门。";哗啦一声,账册在御阶前展开,";今春荆州刺史空缺,王恺以珊瑚树抵官银三万两,此物现供于陛下西园!";
一阵穿堂风卷着枯叶扑进大殿。荀勖盯着那片飘到脚边的绢帛,上头墨迹未干的";太康三年七月,卫将军献白玉屏风于长秋宫";刺得人眼疼。他忽然想起昨日在尚书台,看到刘毅与度支尚书崔烈在廊下密谈——原来那不是在核对军饷。
";好个刘仲达!";司马炎突然放声大笑。笑声震得藻井积尘簌簌而落,惊起梁间两只宿燕。他抓起案头谏书掷向群臣,";诸卿看仔细了,这才是朕胜过桓灵之处!";
百官伏跪的身影像被镰刀割倒的麦穗。刘毅瞥见老司徒李胤的白须在砖地上扫出凌乱痕迹,看见年轻的门下侍郎庾纯死死攥住笏板指尖发白。鎏金漏壶的水滴声格外清晰,辰时的阳光斜斜切过高举的罪证,将";外戚纳贿";四个字映得血一般红。
";散朝!";九重织金龙纹在司马炎转身时翻涌如浪,忽又顿住,";刘校尉明日改穿绯袍。";
沉重的殿门缓缓闭合,将天光割成细长的金线。刘毅逆光而立,青袍边缘泛起淡淡金芒。他弯腰拾起被踩皱的谏疏时,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抽气声——那卷《陈时政疏》的留白处,赫然批着朱砂写就的";准奏";二字。
一切似乎有惊无险,然,暮鼓声里,王恺府邸的鎏金门环映着残阳如血。
书房内,卫将军将越窑青瓷盏摔得粉碎:";竖子安敢!";翡翠扳指在案几上划出深痕,";当年诛曹氏时,老夫在朱雀门前手刃逆贼七人,如今倒要被个寒门犬彘指着鼻子骂?";
";将军息怒。";幕僚杜预捡起地上账册,";刘毅今日所为,怕是早有预谋。您看这墨迹——";他指尖抹过绢帛边缘,";分明是用益州松烟墨写成,可中书省上月才将贡墨分发给各部。";
雕花窗棂突然被北风吹开,带着雨腥气的寒意卷入室内。王恺猛地转身,腰间玉带钩撞上博山炉,将香灰洒了满案。他想起半月前那个雨夜,刘毅带着三名御史冒雨闯入度支曹,说要核对北军粮草。当时只当是寻常巡查,没想到...
";将军请看。";杜预从袖中取出密函,";今早五更,北军中候率三百轻骑出广莫门,说是例行操演。";羊皮纸在烛火下显出焦痕,";可有人看见他们在邙山脚下卸下二十口樟木箱。";
雷声自远天滚来。王恺盯着烛台上跳动的火苗,忽然记起那株红珊瑚运进西园时的情形。那日也是这般闷雷阵阵,自己亲手揭开蜀锦罩布时,陛下眼中闪过的,究竟是贪欲还是讥讽?
";备马!";他抓起案头虎符,";去北军大营!";
";将军不可!";杜预急急拦住,";此刻擅调兵马,岂不坐实了罪名?依在下之见...";他压低声音,";刘毅夫人每日巳时要去白马寺上香。";
惊雷炸响,铜雀灯台上的烛火应声而灭。王恺在黑暗中摸索火镰,却碰翻了案头酒尊。琥珀色的葡萄酒在地砖上蜿蜒如蛇,映出窗外一道闪电劈开夜幕。
与此同时,刘府书房内,刘毅正在油灯下书写奏章。突然一阵疾风扑灭灯火,他握笔的手却稳如磐石。暗处传来铁甲轻响,北军中候浑厚的声音低低响起:";二十口箱子已埋在邙山南麓,这是王恺与度支曹往来的密信。";
";有劳将军。";刘毅将竹简收入漆盒,";烦请转告崔尚书,明日朝会...";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望向窗外——雨幕中,一队玄甲骑士正穿过坊门。
五更鼓未歇,西园暖阁已飘着醒酒汤的香气。司马炎披着紫貂大氅,看宦官将王恺府中抄出的账册垒成小山。突然,他的目光被一卷系着红绳的竹简吸引——那是平吴庆功宴上,自己亲笔写给杜预的诗:";武骑千群谁可渡,风帆一片降幡出。";
";陛下,刘校尉求见。";
晨雾中,刘毅的绯色官服鲜艳得刺目。他捧着漆盒跪奏:";王恺私藏甲胄三百副,与并州刺史书信七封,皆在此处。";顿了顿又道,";度支尚书崔烈昨夜悬梁自尽,留书认罪。";
司马炎突然觉得案头那株红珊瑚红得骇人。他想起二十年前在洛阳狱中,那个指着自己鼻子骂";司马氏皆豺狼";的曹魏老臣。当时自己是怎么做的?哦,是了,亲手割了那人的舌头,却把谏书收在枕匣里。
";拟旨。";帝王的声音惊飞檐下宿鸟,";增设清议郎,专司监察卖官鬻爵。着刘毅...";他瞥见漆盒边缘渗出的血渍,";总领御史台。";
当第一缕朝阳刺破云层时,抄家的禁军正撞开王恺府邸的朱门。刘毅站在宫墙上俯瞰洛阳城,绯色衣袂在晨风中翻飞如旗。他看见朱雀大街上挤满围观的百姓,看见酒肆二楼有书生在振臂高呼,更看见深宫暖阁里,帝王将那份染血的罪证投入了火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