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0章 傅咸夜奏被拒,刘毅弹劾羊琇。
朝堂上下,一时奢靡成风,终是让忠心忠国之臣痛不欲生,有心矫正,其中,便就有车骑司马傅咸。
当建始殿的飞檐在暮色中垂下阴影,傅咸的皂靴踏过青砖缝隙里新生的苔藓。这位年过四旬的车骑司马特意绕开正中的蟠龙御道,沿着偏廊疾行,腰间银鱼袋随着步伐拍打补丁累累的紫袍。
他要上奏疏,《崇俭策》此时正在怀中迫不及待的抖动。
待他刚转过九凤影壁时,一双手突然从垂丝海棠后伸出。
";茂猷兄留步!";散骑常侍张华提着宫灯现身,松绿官服上还沾着几片花瓣,";今日尚书台刚驳了太仆寺减马政的议案,你现在入宫岂非自触霉头?";
傅咸护住怀中奏疏,袖口磨白的云纹在风中颤动:";季彦可闻尚方局新造的金丝步摇?十二对雀鸟口中衔的夜明珠,抵得上河内郡半年的义仓粮!";他的声音惊起檐角宿鸟,扑棱棱掠过太极殿金顶。
张华拽着同僚退到滴水檐下,宫灯映出奏疏边角";崇俭二十策";的篆字:";上月你弹劾齐王田猎的奏章,通事监说陛下阅后...掷入了兰锜。";他手指轻点傅咸臂弯处暗红的补丁,";贾公门生今早往光禄勋送了十车冰纨。";
话音未落,西边忽有笙箫破空而来。二人转头望去,只见西园千盏明灯次第亮起,恍如银河坠入人间。琉璃瓦折射的浮光里,隐约可见仙姿阁十二扇雕窗尽开,宫娥的鲛绡披帛飘若流云。
皇帝司马炎出动了。
";前汉桓灵二帝的鹿台,怕也不过如此。";傅咸看着西园千盏明灯,突然一拳砸在廊柱上,震得梁间积尘簌簌而落。砸完,竟要直奔西园之路截圣面奏。张华慌忙去拦,奏疏却已哗啦散开,三寸宽的竹简滚落阶前,露出";裁撤宴饮用度令诸王就藩";的朱批。
“大胆!”
侍卫不由分说,便就拦住。
此等阵势,傅咸如何能面得了圣?只得眼睁睁的看着司马炎銮驾直往西园而去。而远处传来宦官的唱喏声:";陛下移驾仙姿阁——";
十六人抬的步辇转过曲廊,缀满南海珍珠的华盖在暮春熏风里流光溢彩。
傅咸俯身拾简时,一片辇架金箔正覆在";罢尚方奇巧";五个墨字之上。
张华望着渐暗的天色长叹:";茂猷可知,今日若非某家在,只怕你人头落地了。";话未说完,却见傅咸已抱着奏疏奔向渐合的宫门,暮色中那袭褪色官袍,竟似燃着的纸钱般刺目。
宫门在傅咸身后轰然闭合的刹那,西园传来阵阵喝彩,新排练的《灵禽朝凤曲》正到高潮部分。
可怜傅咸一片忠心,终是落个入而不报。然,另有司隶校尉刘毅,鲠直敢言,却是不仅仅上疏,更是敢于大殿之上直言。
而今天太极殿上,他要当着文武百官弹劾的,正是羊琇,这个曾经帮着司马炎争夺世子的人。
太极殿的铜鹤香炉吐出青烟时,刘毅的皂靴已在地衣上踏出深痕。这位司隶校尉特意选在辰时三刻上朝——此刻阳光正斜照御座,能让陛下看清他手中染血的麻布包裹。
";臣有本奏!";声如铁锥击磬,惊得执金吾的戟穗微颤。刘毅展开卷宗,羊皮纸摩擦声压过了檐角铁马叮咚,";前将军羊琇私受匈奴左贤王战马三十匹,纵部曲强占弘农郡官田四百顷...";
羊琇的冷笑从九卿行列传出。
他今日特意佩着先帝赐的蟠螭玉带,每踏前一步,腰间七宝蹀躞便撞出清响:";刘校尉的鹰犬夜闯我别院时,可曾见着陛下亲赐的';忠勤贞亮';匾额?";
刘毅反手抖开麻布,三根带箭的断指滚落丹墀。侍御史王戎的麈尾僵在半空,血珠正渗进地衣上的金线牡丹纹。
";这是凉州马贩的右手!";刘毅抓起染血的驿马簿,";元熙二年腊月初七,匈奴商队持羊车骑手令过萧关!";他突然转向御座后的八窍玲珑薰球,";陛下可要闻闻这血腥味?";
满殿朱紫俱震。太尉陈骞的象牙笏板当啷坠地,中书监荀勖却把玩起和田玉镇纸,羊脂玉映得他眼底冷光浮动。贾允似老僧入定,唯有耳垂微动——他听见了殿外羽林军换岗的铜符相击声。
武帝摩挲着龙椅扶手上的夜明珠,这是平吴时王浚献的贡品。珠光里晃过羊琇妹妹给太后侍疾的身影,还有去岁并州送来的狼头箭囊。
";羊卿...";皇帝刚开口,刘毅已高举镶金错银的弩机:";此乃匈奴匠人特制的三矢连发弩!";机括转动声惊起梁间燕雀,";若那日臣闯司隶署的不是家奴而是死士...";
羊琇突然扯开锦袍露出胸膛,一道贯穿伤疤狰狞如蜈蚣:";陛下!这是咸宁元年臣为护粮道受的箭伤!";他猛地跪地,金砖嗡嗡作响,";今竟遭酷吏以胡商诬告!";
刘毅从怀中掏出枚带血的铜印:";昨日程衡在终南山别馆找到的匈奴王帐火漆印,羊车骑作何解?";印纽上的狼头在晨光中森然欲噬。
朝堂死寂。执戟郎的呼吸声突然变得很响,荀勖的玉镇纸在案上投下诡谲的影,像极了并州地图上的长城缺口。
";着...着有司详查。";武帝终于开口,却见刘毅从袖中抖出黄绢,";人证物证在此,依《汉律》';受所监临财物';当弃市!";
贾允的眼皮突然颤动。老司徒瞥见羊琇背在身后的手正在拉扯自己的长发。皇帝司马炎自然看得见,他忽得想起当年他争夺世子位时羊琇的话:“炎兄长发委地,必是世子。”
";容朕...容朕思量三日。";
司马炎竟自然脱口而出。
皇帝话出,羊琇不由嘴角上扬,背对刘毅露出一丝篾笑。
退朝钟鸣时,羊琇的蹀躞声追上了刘毅:";刘校尉可知洛阳狱有几口枯井?";他笑着抚过刘毅的獬豸补服,";这神兽固然能辨曲直,却不知自己的角最易折断。";
刘毅按剑回首,朝阳正将二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宫墙上。羊琇的影子里伸出无数利爪,而獬豸独角已抵住恶兽咽喉。
廊下传来新科进士们的谈笑,他们正在传阅羊琇门客散发的《洛神赋》摹本。
就在新科进士的谈笑声中,刘毅看着昂首而去的羊琇,不由狠狠吐出一句话:“某必再搜你府邸别院!”
暴雨冲刷着羊琇别院的鎏金门环时,刘毅家臣程衡正盯着掌心裂开的龟甲。这是半个时辰前太卜令给的凶兆,此刻裂纹却诡异地与洛阳街巷图重合。他忽然握紧龟甲,任碎屑刺入血肉——碎甲指向的崇仁坊,正是匈奴商队最后消失的方位。
";破门!";程衡挥手下令,青铜斧钺在电光中泛起青芒。三十名司隶甲士鱼贯而入,他们靴底都缠着素麻——这是刘毅定的规矩,查抄高官时不得发出半点声响。
库房管事举着烛台冲出厢房,绢衣散乱:";何人敢...";程衡的剑鞘已抵住他喉头,雨水顺着甲胄流成溪,漫过地砖下埋着的朱雀铜符。
";登记!";程衡踢翻漆箱,蜀锦裂处滚出马蹄金,在烛火下泛着血光。都官从事捧着的墨砚突然倾斜,浓墨泼在礼单";贺贾公六十寿";字样上,竟嘶嘶冒出青烟。
管事突然挣扎大笑:";尔等可知上月杨威将军...";话音未落,程衡抓起玉雕貔貅砸向石阶。迸裂的玉屑中,半幅《八骏图》卷轴滚出,露出题款";臣顾恺之敬献太子";。
";好个一石三鸟。";程衡踩住管事脊背,靴底碾着金线绣的饕餮纹,";给贾允祝寿的礼,用太子的画,装匈奴的金。";他突然俯身扯开对方衣襟,露出颈间狼头刺青,";难怪并州的军马总在阴山走失!";
雷声炸响瞬间,程衡瞥见西厢窗纸破洞闪过寒光。他反手掷剑穿透纸窗,外头传来重物坠地声。甲士拖入的匈奴武士喉头插着剑,手中连弩机括还扣着三支毒箭。
";搜梁柱!";程衡抹去脸上血水。斧柄撞击声里,暗格坠下一封未焚尽的信,火漆印上残存着并州刺史的虎纹符节。程衡就着将熄的烛火辨认:";...事成许以盐铁之利...";后边烧焦处依稀是";平阳";二字。
暴雨忽歇,月光照见库房深处的神龛。程衡掀开黄绸,供奉的竟是匈奴萨满教的青铜狼神像,獠牙间还叼着半块玉璋——那是去岁太庙失窃的祭器。
";用华夏礼器饲胡神。";程衡突然挥刀斩断狼首,铜头滚落砸开地砖,露出埋在下面的边关布防图。图上标注的缺口,正是三日前刘毅遇刺的官道位置。
晨钟响起时,别院水洼映出彩虹,但很快被运送赃物的牛车碾碎。
皇宫内,青瓷薰球吞吐的烟雾在御书房织成罗网时,武帝正用匕首削着岭南新贡的龙脑香。金丝楠木案上,刘毅的弹劾奏章与羊琇的《平吴十策》并置,檀香混着血腥气在梁间缠绕。
";非要朕杀羊车骑?";刀尖突然刺穿泛黄的绢帛,那是咸宁二年羊琇绘制的霹雳车图纸。碎帛飘落火盆,腾起的青烟里恍现出建业城墙崩塌的盛况。
贾允捧起鎏金鹦鹉盏,茶汤映着他袖口的蟠虺纹:";并州八百里加急,说拓跋部在云中塞外...(盏底轻叩奏章)...逐水草。";老臣指尖划过";盐铁";二字,釉色突然在奏折上洇出条黑河。
武帝猛地推开雕花槛窗,夜风卷着槐花扑进来。宫墙下三十七支苍老的火把连成赤链,王浑的嘶吼刺破寂静:";陛下不见元康年间的铜驼荆棘乎!";
宦官捧着程衡新送的火漆匣趋近,却被贾允截住。老司徒抚摸着匣上未干的血指印:";并州王刺史的嫡女,上月刚与弘农杨氏结亲。";他突然掀开匣盖,匈奴王帐的狼头旗赫然在目,旗角却绣着并州军府的青雀纹。
武帝抓起旗幡时,怀里的和田玉突然坠地——这是羊琇妹妹当年为太后尝药得的赏赐。玉碎声里,贾允的紫毫笔已点在《百官志》";车骑将军";条目:";并州三大营的虎符...(笔尖悬停)...昨日刚送至度支尚书处核验。";
更漏声催,程衡查抄的赃物清单在烛火下显出蹊跷:三十匹匈奴战马的烙印,竟与太仆寺去年丢失的军马完全吻合。武帝忽然想起去岁腊祭,羊琇献上的那对能辨忠奸的玉獬豸,此刻正在多宝格上蒙尘。
";拟旨。";皇帝突然将碎玉掷入火盆,溅起的火星在刘毅奏章上烫出焦痕,";夺羊琇前将军印。";
贾允的嘴角尚未扬起,却见武帝抓起镇纸压住圣旨:";慢!改作暂免官职,闭门...";熏球在此刻炸开,香灰覆住了奏章里";斩立决";三字。老宦官疾退时撞翻铜雀灯台,阴影霎时吞没半张舆图——那上面并州边塞的朱砂标记,正与匈奴王旗血迹重叠。
五更梆子响时,一匹快马冲出朱雀门,鞍袋里露出的羊氏私印,在月光下泛着青灰。
暮色浸透洛阳永康里时,羊琇府邸的青铜辟邪首正滴落胭脂色残阳。十八辆犊车在青石板上碾出深浅不一的辙痕,载着南海珊瑚的檀木箱渗出咸腥,与西域葡萄酒的醇香在坊门外交织成诡异的甜腻。
";王司徒赠三尺红珊瑚树一对——";门吏拖长的尾音惊起屋脊上的寒鸦,";荀中书令献龟兹蒲桃酒十斛——";
羊琇倚着金丝楠木门框,月白中衣外随意披着件玄狐大氅。他指尖掠过某位刺史夫人送来的鲛绡帐,帐角坠着的和田玉铃突然脆响:";张治中何必躲在檐下?这尊鎏金佛像眼嵌的可是暹罗夜明珠。";
阴影里的青袍官员讪笑着现身,怀中的汝窑瓶不慎洒出几滴琥珀液:";下官…下官特寻来前汉张骞墓前的胡桃酿...";
";听说令郎在太学打了博士?";羊琇突然捏碎核桃,果壳溅入刺史捧着的酒盏,";明日让这孩子去我外甥女处当个抄录,她刚晋了美人,正缺聪慧伴读。";
车轮吱呀声里,傅咸的青帷马车正绕过街角。车辕上悬挂的辟疫药囊剧烈晃动,惊得驾马人急勒缰绳——前头羊府倾倒的礼盒堆里,竟滚出个啼哭的鲜卑童奴。
";夫君别看了。";傅妻用绣帕掩住车窗缝隙,却挡不住飘进来的西域龙涎香。她腕间的银镯碰响药罐,褐色的汤药在暮色中泛起血沫。
傅咸攥紧袖中《崇俭疏》草稿,纸缘已被摩挲起毛。车外忽有快马驰过,马上人高扬的紫金鱼袋扫落车帘,刹那惊鸿一瞥:羊琇正将某太守呈上的边关布防图,随手垫在酒坛之下。
";咳咳...";血点溅上补丁累累的官袍,傅咸突然掀帘。街对面";忠勤贞亮";的御赐匾额下,羊府仆人正用金箔擦拭门环,抛落的旧绸布恰好盖住蜷缩的乞儿。
驾马人低声提醒:";大人,该去太医院换药了。";
车轮转动时,碾碎了不知谁家掉落的玉带钩。傅咸在渐浓的暮色中闭目,怀中的《崇俭疏》却被风掀开一页,露出昨夜新添的批注:";奢靡之费,甚于天灾。";
最后一丝余晖掠过羊府新换的朱漆大门时,门缝里飘出片烧焦的纸屑,依稀可见";盐铁";";匈奴";等字,转眼被夜风卷上屋檐,落在先帝御笔的";忠";字碑刻缺口处。
不觉月余,元旦已至,武帝亲至南郊祭天,百官相率扈从。
寅时的霜花凝在圜丘青铜鼎纹上时,刘毅的獬豸冠正渗出细密血珠。这位司隶校尉跪在百官第三排,看着前方案几的祭品——本该用青铜簋盛放的稷米,此刻竟盛在羊琇进献的琉璃海兽盘中。
";迎神——";太祝的唱祷撕裂寒风,六十四名羽林郎齐举龙旗。武帝的十二章纹冕服掠过御道,腰间新佩的昆吾剑锵然作响,剑鞘却裹着去岁羊琇所献的白狐裘。
刘毅的瞳孔突然收缩。前方紫袍队列里,羊琇的崭新进贤冠上,七梁玉珠正折射着旭日金光。当那人转身接祭酒时,刘毅看清他腰间佩着的西域宝刀——刀鞘嵌的绿松石,与并州军报中匈奴贵族的饰物如出一辙。
羊琇竟然白衣领职。
";好个白衣领职。";刘毅攥碎袖中艾草,这是出门前妻子塞的辟邪物。草汁渗入昨日刚结痂的箭伤,刺痛让他想起月前遇袭时,刺客用的正是匈奴三棱箭镞。
太常卿捧着的玄圭突然倾斜,礼器在武帝手中泛出诡异青斑。羊琇适时上前扶正玉璧,指尖拂过处,那抹青痕竟似并州地图上的阴山轮廓。贾允的颂德文在此时响彻圜丘:";陛下德被四夷,今匈奴单于...";
狂风骤起,燎祭的青烟突然转向,直扑羊琇面门。百官惊呼中,刘毅看见那人从容拔出宝刀";不染尘";,刀光劈开浓烟竟显出一条通路——这手法分明是匈奴萨满的祭火之术。
";刘大人监察辛苦。";羊琇不知何时已退回原位,刀柄坠着的金狼首擦过刘毅补服,";听闻贵公子在凉州任督邮?";他抚过刀刃上未擦净的血迹,";阴山道的驿站,冬日最易遭狼群。";
祭坛突然传来裂帛声。用作牺牲的白旄牛挣断绳索,赤红双目直冲羊琇而来!刘毅的剑比羽林郎更快出鞘,却在刺入牛颈瞬间被羊琇的宝刀格挡。
";大人小心!";羊琇的刀锋假意护驾,实则挑断刘毅的冠缨。染血的獬豸冠滚落祭坛,正撞碎那件琉璃海兽盘。
武帝的镇圭重重顿地:";成何体统!";
百官跪伏时,刘毅瞥见羊琇的刀鞘内侧,烙着并州军械监的徽记。而御座旁的贾允,正将祭天玉璧的碎片踢入燎火——那裂纹恰似黄河决堤的走向。
";礼成——";
十万只玄鸟纸鸢腾空而起,遮掩了羊琇门客在圜丘四角埋设的镇魂玉。刘毅拾冠时,发现裂冠中塞着片带血的麻布,正是月前凉州马贩的断指裹尸布。
还朝仪仗经过铜驼街时,暴雨突至。羊琇宝刀上的血水渗入御赐紫袍,而刘毅冠冕的裂痕,正对太极殿檐角失踪的獬豸脊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