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1章 秣陵风起,张悌战死。
龙骧将军杜预指授群帅,径进秣陵的号角随着咸宁六年正月格外阴冷的江风吹进城去。
牛渚矶头,冻结的芦苇发出玉器相击般的脆响。张悌俯身抓起一把江岸冻土,指腹摩挲着其中锋利的冰晶——这是上游晋军破冰船凿碎的江冰,混着蜀地特产的铁蒺藜,随寒流漂至江东防线。
";丞相!";沈荣的玄铁战靴碾碎冰层,老将军指着江心漂浮的青铜残片:";今晨捞起的楼船舵机,刻着';元凯督造';字样。";他将半截焦黑的弩机拍在舆图上,";杜预连私兵器械都投入前锋,王濬的龙骧水师恐怕已过夏口。由此可见,杜元凯志在必得!";
诸葛靓解下结霜的兜鍪,露出左额新添的箭创。这位陆抗外孙轻抚腰间";承烈";剑的龟钮,忽然从怀中掏出串冰凌包裹的葛布:";今日子时,江陵粮台传来血书。";冻硬的布帛在炭盆上烘烤后,显露出";武库弩机尽锈";五个狂草。
秣陵城内,张悌帐外忽然传来战马嘶鸣,十八匹青海骢拉着朱漆安车碾冰而至。宦官尖利的嗓音刺破寒风:";陛下有旨,张相若再逡巡,老奴便开这匣中蜜饯了!";鎏金食盒掀开的刹那,三颗泡在琥珀浆液中的眼球随冰碴滚动——正是三日未归的江陵斥候首领。
“乃是督战!”
沈荣眼见吴主阵前血腥督战礼匣,不由落泪,“杜元凯来势之快,上流诸军本就心,晋水师顺流前来,势必至此,我等又能奈其何?以某之见,不如整兵待着,以逸制劳。今若渡江与战,不幸失败,大事去了,必致军心溃败,反而不好,实非上策。”
边说边以手指匣:“丞相难道不怕吗?即便不怕,丞相难道不悔吗?”
张悌却是大义凛然:“吴国将亡,贤愚共知,及今渡江,战或不战,我等尚且能断,如今还有话权之时,便可决一死战,即便不幸丧败,同死于社稷,可无遗恨。若坐待敌至,士众尽散,除君臣迎降以外,还有什么良策?那时,即便想战,恐怕也容不得我等,且我吴国,名为江东大国,却无一人死难,岂不可耻?我已决计效死,必把头颅抛于江上。”
到此,江东皆知,晋军意在建业不可,如此形势,已无良策,如悌为国而死,还算是江东好汉。
沈容听完,不发一语,只默默躬身张悌:“某必生死追随将军!”
张悌手拍沈容肩头,蓦然挥剑麾众渡江。
不时,便至到了板桥,与扬州刺史周浚军相值。
两军对垒,必是血战!
寅时的战鼓惊起寒鸦,丹阳儿郎口中呼出的白气在夜空连成雾帐。首列艨艟刚离岸百步,上游忽有雷鸣般的轰响传来。沈荣的白须瞬间挂满冰珠:";是周浚的铁头船!";
但见二十艘包铁战船破冰而下,船首三丈长的铁锥在月光下泛着幽蓝。十七岁的朱宣率先掷出钩索,这个曾在钟山搏虎的少年如猿猴般荡上敌船,双戟尚未劈落,船腹突然弹开十二个方孔——晋军改良的元戎连弩齐发,将他钉在桅杆时,手中还紧攥着半截青绫。
";放火箭!";张悌的湛卢剑劈断冻硬的令旗。三百吴弩手齐射的场面却让沈荣老泪纵横——本该击穿船板的火矢,大半在二十步外便坠入江中。老将军抓起断裂的弓弦仰天长啸:";天亡东吴!赤乌年的牛筋竟腐朽至此!";
辰时的朝阳照在板桥滩头时,晋军的鱼鳞阵已推进到第三道鹿砦。张悌突然发现敌阵黑旗上的白虎纹章——这是周浚亲卫才有的标识。丞相紫袍翻卷如战旗,他夺过鼓槌击响景帝亲赐的夔龙战鼓:";斩周浚者封万户!";
丹阳悍卒的环首刀砍在晋军明光铠上,迸发的火星点燃了枯草。独臂的屯长用牙咬开火折子,纵身扑向敌阵时嘶吼着会稽渔歌。火势顺着硫磺线蔓延,将八百晋军重甲兵变成人形火炬,焦臭味混着冰雾笼罩战场。
沈荣就是在此时中箭的。老将军的白须突然染成猩红,三支透甲箭呈品字形钉入胸口,箭羽竟是吴军特制的白鹇翎。";陆伯言...末将愧对...";他轰然倒地的身躯砸裂冻土,手中断矛直指建业方向,矛尖挂着半幅撕碎的《伐吴铙歌》乐谱。
沈容倒地殉国之时,吴人见大势已去,皆都弃甲抛戈,纷纷遁去。
诸葛靓料难支持,直奔张悌面前,死劝张悌逃生,张悌不由阵前洒泪:“今日是我死日了。我忝居宰相,常恐不得死所,今以身死国,死也值得,尚复何言?”
诸葛靓砍翻第七个敌兵时,承烈剑的龟钮已沾满脑浆。他看见张悌的右腿骨裸露在寒风里,丞相却仍用陆抗所赠的湛卢剑支撑身躯不倒。晋军的狼头旗就在十丈外,旗下黑马将领的鱼鳞甲映着血色朝阳。
";走!";张悌突然将染血的江陵布防图塞进他怀中。丞相腹腔插着两支断箭,尚执佩刀,左拦右阻,格杀晋军数名。既而晋军围裹过来,你一枪,我一槊,竟将张悌刺死了事。
悌临死之时,却反手拔出肩头弩矢刺入敌喉:";告诉陛下...石头城密道...";
最后的嘱托化作血沫,喷在诸葛靓战袍的朱雀纹上。
当坐骑跃过尸山时,诸葛靓听见身后响起沙哑的《吴越春秋》。这是二十年前张昭教导幼帝孙休时,张悌在屏风后记录的雅乐。此刻沙场挽歌混着晋军的欢呼,将最后一个音符吞没在江风中。
吴人视此悌军为孤注,一经复没,当然心惊胆落,风鹤皆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