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红霞满天,风起了楼,淮水如血。
铁宗南与红袖登临“望淮楼”顶,知他们即将话别,众人皆远远躲开,留一方小小的清净世界让这乱世的情人彼此温暖片刻。
注目北望,低洼的滩面绵延数里之外,虽是初夏,尽目的却满是荒凉。
人类与淮水的抗争从未停止过,只是此时,无论是南宋,还是金国,都已无余财彻底治理淮患。
每次洪涝时,都只能听天由命,任由其泛滥成灾,因此,两岸附近的百姓均已远远迁离。
盐渍的沼泽里稀稀疏疏透露少许绿色,只在邻水处,茂盛地生长着芦苇、菖蒲、水柳等浅水植物,间或露出数只瘦小的水禽,给死气沉沉的大地增添了一丝丝生机。
但即便这样,这贫瘠之地亦已易主,早不在大宋治下,铁宗南轻拍栏杆,心中涌起一丝悲怆。
夕阳斜照,映亮红袖同样伤感的眼睛,她心中虽充满着不舍,却还是早早地细心为铁宗南收拾好行装,对有情人来说,每一次别离,都那么的难舍难分。
红袖轻轻靠在铁宗南肩上,强忍着泪水不让留下,铁宗南感受着从红袖那端传递而来的温情,禁不住回想起初相见的那一刻,“百戏楼”里,一眼万年。
红袖轻启朱唇,低婉的清曲萦绕在铁宗南耳边:
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肠已断,泪难收。相思重上小红楼。
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阑干不自由…红袖终泣不成声。
傻丫头,又不是生离死别,干嘛这么伤心?铁宗南轻声安慰,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水。
红袖幽幽道:我也知道只是小别,还是忍不住伤心…
从那以后,还没分别这么久呢?
想起那个庄外的夜晚,红袖突“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铁宗南手足无措,不知她何故发笑,一时愣住。
红袖学着铁宗南的样子道: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铁宗南尴尬地一笑,忙转开话题:我去后,袖妹尚需勤修,不可懈怠,幺弟“天蚕宝宝”已经完全炼化,你再不努力,恐怕以后和他斗嘴,再占不到便宜…
红袖眉头一蹙,抓住他的手:南哥哥,实话告诉我,现在的我和幺弟,谁更厉害一些?
铁宗南微微思索,笑道:好像是你…
你骗我…想那么久?红袖撅着嘴,粉拳轻轻捶了捶铁宗南前胸。
四更将尽,月黑风高,夜深人静,全城笼在一片沉寂之中。
普通百姓的房屋一片漆黑,只有颇具规模的商铺和豪门大户的宅院,星星点点地透出些光亮。
铁宗南轻轻推开门,深吸一口气。
万籁俱寂,夜色清凉,遥遥传来乌鸦惊夜的声音,在沉睡的城中久久回响。
选在此刻起行,只因为他经历过太多的离别,那种滋味并不好受。
他忍受不了那种依依惜别的氛围,也见不得众人再一次把担忧现于面上,仿佛世界末日。
对他来说,这样的夜晚最适合赶路,若在白日,他还要顾忌一些,怕惊吓到南来北往的行客。
他足尖轻轻一点,身形已越过高墙,远在十余丈外,再一顿,又掠起二十余丈…
铁宗南穿房越脊,纵跃前行,如清风过岗一般,潇洒飘逸,霎那间,淡黄色的身影已完全融入夜幕中…
展开“天听天视”之术。
方圆百丈,栖鸦在枝顶躁动不安,幼鸟在轻轻振羽,抖掉身上的叶片;
蝉儿爬至树木中途,在悄悄蜕壳;
风吹水面,荡起圈圈涟漪,鱼群追逐着清波在纵情嬉戏;
草虫唧唧,在轻声的低吟…
这一切,都尽收眼底,在他脑海中形成一幅缱绻的初夏静夜图。
铁宗南御风狂奔,宛如黑夜中永不坠落的流星,一路向前。
山川河流、森林大地只能作为他的背景墙,任由他的身影肆意挥洒…
日出月落,不辨朝夕,铁宗南如离弦之箭,直指辽南步云山之向。
三日后,抵达登州蓬莱,从此处渡海,对岸即是辽东半岛最南端金州,离步云山尚有一日里程。
道在人间或可传,小还轻变已多年。今来海上升高望,不到蓬莱不是仙。
是时,蓬莱阁与滕王阁、黄鹤楼、岳阳楼并称天下四大名楼。
又世传蓬莱、方丈、瀛洲乃海中神仙之居所,因此,当时蓬莱的名气远在其他三楼之上。
蓬莱阁虎踞海边丹崖山巅,阁南有三清殿、吕祖殿、天后宫、龙王宫等道教宫观建筑,均依丹崖山势而筑,层层而上,高低错落,与阁浑然一体,蔚为壮观。
时值午后,山风过林,清凉透心,游人如织,熙熙攘攘,铁宗南随着人群,拾级而上。
而众人望见铁宗南,无不面呈讶色,不想这蓬莱仙阁,今日居然真的就来了仙人。
他们轻声议论,互相打听,这玉树临风的青年,究竟是哪府的公子?
铁宗南心中一惊,急忙离开人群,寻一僻静之处,快速化装一番。
墙后便闪出一个头戴庄子巾,面色微黄,蓄着一抹胡须的中年富贾来,虽掩去了惊世骇俗的本色,却依旧气度不凡。
铁宗南漫步徜徉着,心情放松,不知今夕何夕!
突听一声轻喝:兀那何人?一锦衣书生双指向他。
原来,铁宗南信马由缰,却误入一处士子群聚之地,他们正三五成群,折扇轻摇,吟诗作对。
这边吟咏:曾上蓬莱宫里行,北轩栏槛最留情…
那边附和: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人无语…
面对这突然闯入的粗鲁汉子,众人不依,非要铁宗南应景几句不可。
铁宗南无奈,随口道:绿径穿花,红楼压水,寻芳误到蓬莱地…
小可大意,误入雅地,还望众位进士老爷莫怪…
众人惊讶,一介江湖商贾竟有如此口才文采,但说出的话毕竟受用,众人嘻嘻一笑,总算将他放过。
远处传来盈盈笑语,铁宗南循声望去,四、五个二八少女,正在胭脂摊前左挑右选,摇摆不定,不时面泛桃红。
她们心中在想:他到底喜欢哪种颜色呢?
她们可能不知:目下的羞涩年华才是最好的底色。
一个少女抬起头来四望,仿佛怕有人看穿心事,却蓦然发现一个中年商贾,正远远望来,面色不禁一热。
口中却不示弱,直指那方叫道:兀那汉子,看什么看?耍无赖么!?
铁宗南心中苦笑:你不看我,又怎知我在看你?这北方的女子果然泼辣。
善男信女们,结伴而行,往山上宫观而去,有许愿的,亦有还愿的,无一例外,均面带虔诚。
肃穆的钟声,自深山处杳杳传来,他们便不自觉加快了行程…
三清殿前,大门两侧,蹲踞着众多皮肤皴黑的农妇老汉,在卖力地兜售着瓜果菜蔬,一双双乞求的目光,在铁宗南面上驻留。
铁宗南突然间心头一酸,不忍直视他们。这情境完全破坏了他游览的心情,他的心底似坠着一个铅块,脚步亦沉重起来。
蓬莱阁楼高五丈,坐北面南,双层木制结构,重檐八角,阁四周环以明廊,可供登临远眺。
只是,百年风雨,已使楼阁有了些许松动,海风一吹,便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加之楼阁建筑凌空,非胆大之人不敢登临,远远地,铁宗南便望见阁门上一个朱红、斗大的“禁”字。
铁宗南闲庭信步于楼阁之上,下面断崖峭壁,倒挂在碧波之上,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海风阵阵,衣袂飘拂,直欲乘风而飞。
举目北望,碧波连天,浩渺无边,若干个大大小小的岛屿在云雾里时隐时现,铁宗南神情瞬间恍惚起来:那即是传说中的海上仙山么?
铁宗南心向神往,怅然良久,突然,他想到了泛舟出海的燕无敌,是否即在这海中某个神秘的仙山之上,他是否寻得了长生不老之法?
离最近一次见到他,已经快七年了,那是一个红霞燃烧的傍晚,燕无敌来华山和师父告别,说是要准备出海,寻求仙缘。
“天玄老人”微笑道:以无敌之智,又怎能会不明白,仙缘只在自己方寸之地,心若向仙,随处皆有仙缘,彼之“天师洞”,便是绝佳的修仙之所…
燕无敌默然,瑀瑀离去,背影甚是荒凉。
“天玄老人”一声长叹:无敌终究还是无法破除心魔…情之一事,害人匪浅…
师父,那若是两情相悦呢?情字也会害人么?铁宗南望着天玄老人,好奇地问。
“天玄老人”喃喃道:师父也不知道…
那师父喜欢过谁吗?铁宗南不依不挠。
“天玄老人”手指轻叩他的额头:哪来这么多问题?也许吧,师父喜欢过…
只不过,那已是百年之前的事了…
是她吗?铁宗南手指南方,调皮地眨着眼睛。
“天玄老人”微笑不语,他的神思似回到久远的过去,面上现出圣洁的光辉,这一刻,铁宗南看到了,一抹灿烂的流星从师父的眼底划过。
燕无敌若不是为情之所困,来日成就当不在师父之下…“天玄老人”惋惜道:
燕无敌无师自通,几修至无敌境界,确是旷世难逢之武学奇才…
铁宗南却面露崇拜之色:我佩服燕大侠,倒非他的绝世武功,而是他的多情多义…
铁宗南认真地望着“天玄老人”:师父,人若断绝了七情六欲,岂不成了无情无义之人,又何异于山兽野禽,活着又有何意义?
突然,“天玄老人”身后的雪宝,伸出尖尖的嘴巴,冲铁宗南额头狠狠啄了一下,比师父叩的那一下要疼痛的多。
铁宗南龇牙咧嘴道:我又没有说你,你是仙禽,是我的兄弟…
来来来,我与你大战三百回合,背后偷袭,算什么英雄?
“戛…”,惊空遏云,将铁宗南自遥远的回忆中唤醒,云端现出两只雄鹰的身影,电闪而至。
铁宗南下意识摸了摸前额,似乎那疼痛还在,自己却忍不住笑出声来。
两只雕鹰在楼阁上方盘旋,似在督促铁宗南尽快启程。
已得浮生半日闲,铁宗南颇感奢侈,家国即临风雨,黎庶尚在泥沼中挣扎,哪里有暇去想那神仙之事?
铁宗南衣衫飘动,直落百丈岩下,落至中途,手臂平伸,袍袖展开,如飞鸟般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远远立在海边一处突出的礁石之上,再一顿足,身影已消失不见…
在最繁华的状元大街,铁宗南寻得一家最大的船行走了进去。
店老板是个五十左右的精明老者,见有客来,满面堆笑:我是此处掌柜,姓霍,贵客是要租船出海么?
铁宗南微笑着,对他点点头。
店老板道:来我们“盛远船行”,您真有眼光…贵客是近海游玩还是远航?
有什么说法?铁宗南淡淡道。
近海赏游,配娴熟船工三名,单桅帆船即可,若是远航,则需精心准备,配备足够的人员、物资,而船只亦需最大的三桅帆船…
嗯,我去金州!铁宗南淡淡道。
金州?那要跨过整片海域哩!店老板目光明亮,这单生意若能谈成,倒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船资不是问题…只是,这船安全吗?铁宗南皱着眉头。
霍掌柜靠近铁宗南,低声道:这可是我们大金水师的战船哩,你说安不安全?
铁宗南一愣,翘指道:霍老板真是神通广大…
霍老板摆摆手:哪里哪里?此船本是官府所有,我们要交七成税赋哩!
感觉自己说多了,霍老板忙岔开话题:尚未请教贵客尊姓?
我姓海,大海的海…铁宗南似乎对他所言水师之事并不感兴趣,并未多问。
平常商贾闻官色变,躲恐不及,谁又敢去细追官家从商之事呢。
霍老板一愣:姓海?海先生,我们真是有缘…
我是初出远门…铁宗南叹口气:家父年龄渐大,以后家族的生意将逐渐由我来打理…
霍老板眼神一亮:敢问先生做何买卖?
药材、人参…铁宗南道。
谈谈船资吧!铁宗南看日头已然偏西。
霍老板拨弄着算盘:船长一名,副手两名,船夫二十名,杂役、伙夫四名,护卫三十名…
要那么多护卫?铁宗南笑笑。
霍老板正色道:必须如此,远航不比近海,长山那边时有海盗出没,我们必须保护海先生周全…
铁宗南微笑不语。
还有粮米、酒水、油盐酱醋炭…霍老板拨拉着:总计五百一十五两…初次合作,零头就去掉了,收你五百两!
铁宗南喃喃道:墨无涯,你的人头倒是挺贵的!
霍老板没听清:海先生说的什么?
我说太贵了…嗯,大概多久能到?铁宗南道。
顺风顺水的话,快则五日,慢则七日…霍老板道。
铁宗南摇摇头:不行,太慢了,家里的店铺早就断货了…我还是另想他法吧!转身欲走。
别…霍老板怎能轻易让到嘴的肥肉溜掉?他伸手拦住:要想快的话,只有昼夜赶海,快的话,也需三天两夜…但是,船工们的身体怕吃不消…
我可以多加银两…掏出一叠银票,抽出两张,一张五百,一张二百:七百两…够了吧!
霍老板弯身接过,忙道:够了…够了…我代弟兄们先行谢过海先生…
眼角却瞥向铁宗南手中的其余银票,眼神中透露出一丝贪婪之色,酷冷的目光一闪而逝。
忘记了“出门在外,财不露白”的道理,铁宗南却毫不在意,似并未见到那危险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