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停靠着一艘巨桅帆船,木制结构涂以桐油,长约十丈,宽三丈余,船身上下各一层,船面整体扁阔近椭圆形,船首尖如楔子,有一种乘风破浪的美感。
铁宗南望之非常满意。
甲板上早已站满了各色人等,船工杂役为青衣短打,护卫们则黑衣劲装,佩长短利器,个个体型壮硕,看样子为帮派中人。
为首之人四十上下,左颊一道三寸刀疤,神态骄悍,斜瞥一眼铁宗南摇摇晃晃地走上船去,便与霍老板拱手告别。
霍老板抱拳道:此行辛劳陈堂主亲自护送,回来后定于“松风阁”设宴款待,海先生一路尚需陈堂主多多担待…
陈堂主露出会心的一笑:霍老板尽管放心,不劳多嘱…
铁宗南亦挥手与霍老板告别。
海螺号角响起,一个船工扯开嗓门:吉时已到,起锚!
大船离岸,驶向浩渺无边的大海,渐渐地,海岸变成灰线,蓬莱城亦在视野中消失不见,大船驶向深海…
铁宗南手扶围栏,站在甲板上,温煦的海风略带咸味,海鸥成群结队,在船舷两侧盘旋,发出“咕咕”的声音。
几个船工谈笑着,将干粮撕成碎片,抛于空中,海鸥们争先恐后追逐,竟无一片落于海中。
风向平稳,船工们只需适时微调纵帆,帆船便借助风力,一路乘风,破浪前行…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铁宗南知道是陈堂主过来了,他装作没有听见,依旧出神地望着前方的海面。
海老弟是哪里人?陈堂主背靠栏杆,斜睨着铁宗南,铁宗南对他的这种眼神异常反感。
彭城…铁宗南淡淡道,并没有抬头看他。
做的什么买卖?
药材、人参…
本钱很大吧?
嗯…铁宗南漫不经心答道:不像你们,做得是无本生意…
陈堂主面色遽变:海先生这是什么话?弟兄们过的是刀头舔血的日子,遇见海盗,还不是要我等兄弟抵死护卫?
铁宗南笑笑:海某生平未见过海盗,还真希望此行能够遇见,看看他们是不是传说中的狰狞独目,长发披肩。
陈堂主奇怪地望了铁宗南一眼,感觉眼前的商贾不似想象中那么简单。
陈堂主是帮派中人?铁宗南淡淡问道。
陈堂主眉飞色舞,一丝优越之感溢于面上:敝帮“鲨海帮”,为胶东最大的帮派,在下不才,江湖人称“快刀陈二”,忝为二堂堂主…
陈堂主极力装作文邹邹的样子,自报家门。
嗯…不错不错…铁宗南面上波澜不惊。
陈堂主满以为报出姓名,眼前的这个商贾会震惧,继而表现出千百般的尊崇之色,不想他竟毫无所动。
陈堂主心中动了火气,原想明夜行动的他决定今夜就动手。他深深望了一眼铁宗南,方待说话,突然间双膝一麻,竟站立不住,差点跌入海中。
邪门,怪事…陈堂主嘴里嘟囔着,抓紧揽绳,站直身子,悻悻而去。
铁宗南道:陈堂主慢走!
原来,铁宗南对他极为不喜,便以指风轻弹他膝间穴道。
夕阳将落,大海如同一只巨兽,慢慢将霞光吞没,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三桅帆船像一片孤叶,随波起伏。
天空中零零点点蹦出数颗星星,不一会儿便印满了整个天空,夜终于来临。
上是广袤无垠的星空苍穹,下是无边无际、波涛汹涌的大海,铁宗南临于其间,顿生微小之感,不禁感怀:
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
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
…不知老之将至…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
海先生,吃饭了…中年火工夫妇的汉子走出船舱,招呼道:快点…
铁宗南高声应道:来了…李大哥…
快步走了过来,错身的瞬间,李大哥低声道:海先生小心…
铁宗南一愣,对他感激点点头,轻声道:放心吧,没事…我是海神爷转世!
李大哥呆呆望了望他,喃喃道:海先生还真与我们海神庙的供奉有几分相似~
铁宗南走进住舱,道:李大哥,麻烦将酒菜端到房间里来!
船舱上下两层,各有住舱十二间,下层供船工杂役休息,三个单间均在上层,铁宗南、陈堂主和老船长各住一间。
巨烛明亮,船舱亮如白昼。
铁宗南盘坐于毡毯之上,面前是四个菜肴和一壶二十年的“将军坊”老酒,左侧船舷外是一海星光,波光粼粼,在追逐着铁宗南前行。
斟满一杯,铁宗南轻抿一口,醇香顿时溢满全屋。
好酒!铁宗南赞叹着,将杯中剩余之酒一饮而尽。
一杯接着一杯…酒坛很快见了底。
李大哥,再来一坛…铁宗南高声叫道,声音回荡着船舱。
这酒劲儿大,海先生切莫贪杯…
没事,李大哥取来便是,海某自有分寸。
好的…李大哥高声应道,便去仓库取酒。
转身时,却见陈堂主冷不丁冒出来,做出一个“嘘”的手势…
他取开盖子,将一包白色的粉末全部倒进酒坛里,夺过来,自己抱住晃了晃。
李大哥惊道:陈爷…
陈堂主目露凶光,冷冷道:送进去…
李大哥道:陈爷,使不得,回去后,我如何向霍爷交待?
这正是霍爷的意思…陈堂主残酷地笑了笑:不送的话,你们夫妇都得死!
李大哥心中悲戚:哪里想到此行会有此周折?早知道这五两银子不是这么好挣的,却不想却是代阎王勾命的钱。
李大哥战战兢兢地抱着酒坛,轻轻推来铁宗南的门,将酒坛放下时,还是忍不住努了努嘴…
兄弟,走时莫关门,让他们都见识见识海某的酒量…铁宗南似乎有了几分醉意。
陈堂主在门外听的清楚,冷笑道:寻常酒量三人一坛都得趴下,让你逞能,逞得连自己的小命都搭了进去…
他纵是不喝酒,恐怕你也不会放过他吧?陈堂主耳边蚊蝇般冒出一句话来。
陈堂主心中一惊,左右看看无人。房间里,铁宗南身子东摇西晃,似已不胜酒力。
他突然一招手:陈堂主,过…过来,陪…陪海…某喝一杯…
陈堂主冷笑道:海先生,别喝了,再喝的话,命都让你喝没了。
铁宗南突然强行直起身子,道:我纵是不喝酒,恐怕你也不会放过我吧!
和刚才耳边之词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把“他”变成了“我”…
陈堂主大惊。
然而他已经喝醉,自己还有什么可怕的?
“快刀陈二”的名头可不是白叫的…
陈堂主大着胆子进入房间。
铁宗南依旧盘腿而坐,抓起面前的酒坛,一扬首,“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个干净,随后用衣袖抹了抹嘴角,目光明亮,笑道:痛快!
突然里,铁宗南身子一晃,“扑通”一声倒在矮桌上。
陈堂主轻声叫道:海先生…海先生…
还不过来…杀…杀我,叫我做甚?告…告诉…你,海某是…是海神爷转世,杀…杀不死的…
陈堂主心中好笑:这海先生还真是嘴硬,陈某快刀之下,还真没有杀不死的人…
这海先生身上有些邪气,不必再和他啰嗦,一刀了事…
想至此,陈堂主抽出他那饮血无数的精钢快刀,闪电一般向铁宗南伏下的身子砍去…
“哗啦”一声,桌上饭菜四溢,一张红木桌子被他劈成两半。
铁宗南前半身悬浮,身形似依旧趴在桌案之上…
陈堂主大惊,“呼呼呼”连劈数刀,均似从铁宗南身上劈过,但铁宗南偏偏毫发无损,竟还是那不变的姿势…
众人被打斗之声惊动,均聚在铁宗南房间门口。
突然间,铁宗南坐直身子,打了个哈欠,道:这酒后劲真大,竟把海神爷都醉倒了…
陈堂主亡魂皆冒,刀尖指向他:你…是人?是鬼?
我既不是人,也不是鬼,早告诉过你,我是海神爷转世…
铁宗南虚手一招,陈堂主虎口俱裂,手中钢刀已到了铁宗南手中。
铁宗南双手变戏法似的揉来揉去,那百炼钢刀在他手里渐渐变寸、变小,最后竟被团成一个圆球…陈堂主早已吓昏过去。
众人个个目瞪口呆,忽然,一人“扑通”跪倒,高声道:海神爷爷现灵了…
众人随之跪成一片,高唱颂歌。
铁宗南好气又好笑,事已至此,不由得他不装下去:本海神今日现形,在于考验尔等品格良善…
手指众人:尔等皆是良民百姓,只要一心向善,本神保佑尔等衣食无忧。
但要切记,莫做人神共愤之事!
又指着瘫痪于地的陈堂主道:泼民陈二,自幼顽劣,依仗帮派,欺行霸市,鱼肉乡里。
本神有好生之德,暂不杀之,但断其双足,罚其日后以乞讨为生,对世人说尽好话,以赎前生之罪…
众人顶礼膜拜:海神爷爷英明…
船长何在?铁宗南道。
满面沧桑的老船长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小的在…
嗯,近几日天气良好,告诉船工们,鼓足风力,全速前行…铁宗南道。
是…老船长道:小老儿亲自安排。
铁宗南从怀中掏出两张银票,竟是付于霍掌柜的那两张。
当时,霍掌柜目中杀机一闪时,铁宗南便决定吃个“霸王餐”…
这七百两银票,暂时交付于你保管,到金州后兑换成零钞,分与手下兄弟…
唉,也不枉我等相识一场!铁宗南道。
海神爷爷…大慈大悲…您可真是俺们穷苦人的保护神啊!众人的感激声、哭泣声连成一片。
散了吧…铁宗南手一挥,人影一闪,已飘落到舱外的甲板上。
海风微凉,星光灿烂,帆船在海面上起伏前行。
铁宗南静坐下来,灵台清澈,融入到无尽的苍穹宇宙中。
有海神爷坐镇,船行三日,皆顺风顺水,大海亦未起什么大的波澜,陆地的轮廓隐约在望…
时已过午,众人都站在甲板上,对着隐约的城廓欢呼。
突然,苍空中响起两声清脆的鹰唳,一黑一白两点从云层里急转而下,直向甲板冲来,众人大惊失色。
却见铁宗南双臂展开,两鹰落于他的双臂之上。
海东青…金雕王…众人惊呼起来,若不是海神爷,谁又能同时拥有这两种仙禽?
找到了吗?铁宗南轻声问道。
雪宝俯首,歪头望了望昭儿,为她梳理梳理了羽毛。
是你夫人找到的吧?铁宗南取笑道。
雪宝似未听到他的话,傲娇地望着天空,不再搭理他…
行了三天两夜,终又重新回到岸上,那是一种奇妙的体验,众人又一通跪拜,神明般目送铁宗南和双鹰远去。
步云山为长白山系千山余脉,地处高纬,山势陡峭,崖壁险峻,更兼常年云雾缭绕,半山以上积雪经久不化,虽飞鸟亦会迷途,野兽难以留迹,因此罕有人至…
但山下的猎户却时常听闻山顶有类人的长啸之声。
循着二鹰的指引,铁宗南疾如闪电,在岩崖山缝间曲折穿梭,足不带尘,如一片被秋风吹起的落叶,轻盈无比…
云雾层层叠叠,从四面八方涌来,遮住了日光,仿佛回到天地未分的混沌之态;
天气愈加寒冷,狂风暴吼,山谷中回响着惊悚的炸雷之声,那是山风在向他这个外来者的示威;
鹅毛大雪终于迎面而至,竟大如棉絮,天地瞬间茫然…
这小老儿倒会找地儿修行…铁宗南嘴里念着,却身形不减,他的意念和潜能全面展开,以“天听”之功捕捉着二鹰的呼唤,尽“天视”之明寻辨着下一个立足之地…
天地一统,风雪弥漫,脚下是万丈深渊,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在风雪中穿行数百步,头顶突然间阳光万丈,他终冲出了风雪区。
依稀的风雪怒号之声自脚下悬崖里传来,惊心动魄。
向上望去,二鹰在低徊盘旋,山巅已清晰可辨。
盘虎岩,寒冰洞。
一块巨大的岩石镇守在山顶,晴天的时候,从对面山峰望之,如同一只盘踞的巨大老虎。
“北天一剑”墨无涯自北面凿此岩成洞,取名“寒冰洞”,作为自己的修练之处。
铁宗南盘坐下来,箫放膝上,面向“寒冰洞”,闭上双目,“洪荒神功”自丹田而生,循环运行。
此时望去,铁宗南的身影若有若无,虚实不定,似有一个缥缈的影子正欲分身而去。
原来,在不经意间,铁宗南竟已修成“幻体之相”,离成仙只半步之遥,也许,若再有奇遇,铁宗南即能羽化飞升而去…
“寒冰洞”内,一个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老人正值用功的紧要关头,头顶白雾袅袅升起,盘桓不去…
他已进入忘我之境,他即将参透与“风云一刀”合悟的“无双谱”,届时重出,或能与铁宗南一较长短…
突然,一声深沉的叹息自耳边响起,如一记重锤敲碎了他的五脏六腑,墨无涯闷哼一声,仰面倒地,口中的鲜血汩汩而出。
此时,他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像极了那个人…
无涯先生,别来无恙?那人蹲下身子,目光中满是悲悯。
果然是他,那个江湖中到处都是传说的铁宗南…
但是,他的心中已没有了仇恨,今日的果,源于昔日种下的因,因果循环,这就是天理。
他笑了,忘记了苦楚,忘记了仇恨,今日以后,所有的江湖恩怨,都再与他无关。
他看到了轩辕离亭,正在远方向他招手…
他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争斗了一世,他累了,他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觉。
依稀里,他看到了另一个自己,正追随轩辕离亭踏云而去…
从“寒冰洞”出来,铁宗南感到无尽的空虚,“明月楼”大仇已报,“双隐”已然授首,但他却没有因此而感到快乐。
这世间的争杀让他感到疲倦,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人生短短,弹指即过,人类为什么就不能平等、和平地相处,快乐地享受上天赐予的这短暂的一生?
信手一拂,“寒冰洞”轰然坍塌,将墨无涯连同他的江湖故事一并封存。
铁宗南功运指间,在岩石上凝重地写下:墨无涯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