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离洪泽岸头沙,人到淮河意不佳。何必桑乾方是远,中流以北即天涯!
望淮楼。
淮水东流,水天相接,流不尽的千古风流;展目北望,远处城廓隐约可见,那是北楚州,金国的辖境。
黎一帆正陪唐怒、战鹰、裴浪、陆芷溪、秦观山、顾佳音等众人在了望楼上说话。
裴浪、秦观山夫妇四人来楚州已有些时日,目下各处义军的军资钱粮均缺乏严重。
铁宗南飞书裴浪、秦观山来此,一方面就近保护刘锜,防止北国的暗杀;
另一方面,以“望淮楼”为指挥枢纽,调度、分派“明月楼”各处钱庄、酒楼等产业,加快筹集钱粮资财、兵甲马匹,以应不时之需。
铁宗南将在最近一、两日南归,想到兄弟又能再相聚,众人均非常兴奋。
时光匆匆,又是三个多月过去,想到大掌柜一路风霜雪雨,马不停蹄,一直在外奔波,众人忍不住心疼。
他将太多的责任主动承担在自己年轻的肩上,他一直在践行着大则为国,小则为民的人生理念。
有这样一位带头大哥,众人皆感到自豪,这也是“明月楼”能傲立江湖,在武林中一呼百应的根本原因。
正所谓“天无言而四时动,地无语而万物生”。
清亮的鹰鸣划过长空…
大掌柜到了…众人心中一喜,仰首望天,一黑一白两个白点从云空俯冲而下,数息间便飞至眼前。
裴浪、秦观山各伸出一只手臂,供“雪宝”和“昭儿”停栖。
众人快速下楼,未及出迎,铁宗南、水长东、红袖、沈月白已迈步进来,铁宗南丝毫没有疲惫之色,红袖、沈月白亦神采奕奕。
红袖抢先一步,拉住陆芷溪和顾佳音的手,左右看个不停。
黎一帆赶忙亲自布置宴席,数月不见,兄弟们必要尽兴痛饮一番。
品着陆芷溪亲自烹制的茶点,众人赞不绝口,你一句我一句的夸奖,让陆芷溪不时面泛红艳。
沈月白轻抿一口,装模作样品咂品咂,啧啧道:六嫂茶艺比往日大有进益,六哥是真有福气…
敢情芷溪姊以前煮的不好么?红袖笑吟吟道。
沈月白笑了一笑,刚待言语。
红袖眉毛一挑:还想说?水叔叔,三哥、五哥、黎大哥都还没发话,你就蹦了出来?没大没小的,自己也不掂量掂量,要说,你也要排在最后,听大人们说完…
沈月白哭丧着脸:姑奶奶,我又是哪里得罪你了?连话都不让说?
貌似你也要排在后面吧?
这么多大人在,你居然还敢犟嘴?红袖眼珠一瞪。
沈月白目光转向铁宗南。
铁宗南摊手道:望我做什么?一路被你们俩吵得头昏脑胀,也没分出个高低来,今日继续…
沈月白喃喃道:九哥这是在纵容九嫂欺负我,手心是肉,手背不是肉,到底还是一家人啊!沈月白装作长叹。
红袖脸“刷”的一下,红到耳根,竟再说不出话来,一句“九嫂”,让他心花怒放,铁宗南装作没听见,慢悠悠地抿口茶。
秦观山笑道:幺弟这口气可是变得真快呀!以前是芷溪姊、红袖姊叫得欢哩,这随九哥出去一趟,回来就六嫂、九嫂了…
沈月白得意道:那是自然,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这样,又怎能堵住某人之口?
红袖悄悄捏了陆芷溪一下:他们是合着伙来欺负咱们呢!陆芷溪笑笑。
姊姊好心给他煮茶,他还来消遣我们!红袖道:待会妹妹整他,姊姊可要帮我啊!
陆芷溪笑着点点头:欺负我妹妹,定要给他点苦头吃。
沈月白丝毫没注意二人在一起嘀咕,依旧自顾自道:
但凡我沈月白能叫姊姊的,最后都会成为我嫂嫂,是不是,八姊?目光望向顾佳音。
顾佳音正心神不宁,总有不祥的预感在心头萦绕。
嗯…顾佳音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
红袖和陆芷溪面面相觑。
顾佳音蓦然回过神来,英眉一竖:小屁孩讨打!
红袖与陆芷溪心有灵犀,红袖作势欲拿沈月白脉门,陆芷溪骈指如电,疾点沈月白“笑腰穴”…
沈月白哪里想到二人说来就来,一下着了道儿,“咯咯咯”地笑个不停,手舞足蹈,状态可掬。
他一边笑一边道:芷溪姊姊这样待我,早知道不给你和六哥传递纸条了…
陆芷溪心中一怜,伸手去解沈月白穴道…
沈月白蓦然反扣陆芷溪手腕…
姊姊当心!红袖高声道。
陆芷溪微惊,然她虽惊不乱,手至中途,翻掌向上,以指甲相迎,却似五只利刃…
沈月白暗道厉害,化爪为指,疾点陆芷溪掌心。
陆芷溪五指捏作一处,似一座刀山,恰好护住掌心。
二人电闪般单手互拆十余招,看得众人眼花缭乱,大呼过瘾,二人虽未尽全力,却是“四老神尼”武功的精华。
沈月白止笑收手,道:不玩了,腰眼还痛呢!
红袖惊奇道:芷溪姊没点中你吗?
没点中能这么疼吗?沈月白装作很痛的样子:还好,我及时将穴道上移半寸…
真会装!红袖白他一眼:知不知道,刚才你笑的样子,活像一个大马猴,我一定说与天香妹妹听…说完,掩口而笑。
沈月白顿时闭嘴。
铁宗南微笑着,奔波的心感到无比的放松,仿佛归家,兄弟姊妹们在尽情逐闹。
几人闹累了,终于安静下来。
铁宗南笑问:水叔叔,这几日,收获颇丰吧?
对呀,水叔叔,你怎么到闹市做起了这测字的勾当?难道堂堂一座“望淮楼”,还管不起水叔叔几杯酒?红袖不解地问。
水长东望了望红袖,笑道:袖姑娘不知道,自己挣的银子,花起来才能无拘无束。
红袖嘟囔着嘴道:水叔叔太见外了…这“望淮楼”和您的一样。
水长东笑着不答,转面铁宗南,道:回小公子,收成还行!已有七、八拨栽在和尚巧嘴之下…
红袖听得云里雾里:水叔叔不是测字算命么?敢情您是骗人的呀?
众人哈哈大笑,陆芷溪贴着红袖耳边道:水叔叔是借算命的幌子查找北境的细作呢!
红袖忽然明白过来,喃喃道:哦,原来如此,我说为何那人出手阔绰,被水叔叔拆字后便匆匆离去呢,竟是被水叔叔说中了图谋之事…
突然,她望向铁宗南和沈月白,大声道:想必你们早已知道了,是不是?
沈月白不语,眼光里似带点讥嘲,铁宗南微笑点点头。
红袖狠狠瞪了沈月白一眼:仿佛你早就知道一般,还不是听水叔叔一说,你方才明白?你也不比我聪明到哪里去!
这是间接承认自己笨了,红袖说罢已意识到语病,不待他人多想,便对铁宗南大声道:亏你还有心情在这里喝茶聊天,还不快着人前去盯着?
沈月白轻声道:九嫂勿慌,兄弟们按您的指示,已将那人绳之押送军营刘老将军处…
唔!唔…本姑娘哪里慌了,这点小事吩咐你去办,再妥帖不过…再胡喊乱叫,当心本姑娘割掉你的舌头…红袖努力装作凶狠的样子,自己却忍不住先笑起来。
唐怒、战鹰、黎一帆相互补充,讲述了楚州备战的近况,有刘锜大将军坐镇,铁宗南心里踏实许多,却又不由担心起其他要塞的关防来,不免眉上添忧。
他心中苦笑道:铁宗南啊铁宗南,你道天下英雄都不如你?这大宋江山是你一个人的么?
他的神情变化自瞒不过众人的眼睛。
唐怒道:九弟有何思虑,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战鹰亦道:是啊!九弟不妨说出来,我等兄弟共同参详!
铁宗南摇摇头,道:没事了,方才就是突然想起某些往事,心有所触,因此出了点神…
黎大哥,最近京城有何重要消息?铁宗南问道。
黎一帆道:回大掌柜,金贼暗派高手刺客袭扰了京城多处官宦民宅,礼部、户部亦遭侵入,被守卫击退…
黎一帆眉凝一处:奇怪的是,刺客们一击之后便再无行动,可能是酝酿着更大的阴谋…
“江南盟”各派已抽调精锐弟子,协同护卫京师。
铁宗南陷入深深的沉思:以“四杀手”为首的刺客不远万里,潜入京城,此行目的必然重大。
外围有武功卓绝的禁军大统领南宫霖巡防,宫中有“皇城司”“壹号”和“醉道人”坐镇,皇帝安危自不必担心。
难道金贼的目标竟是陈相?极有可能!
众人见铁宗南凝神沉思,均安静不语。
唉!多虑无益,但愿那日过后,京城能提高戒备,不许金贼以可乘之机。
今日兄弟好不容易相聚,且珍惜眼下这难得的时刻,其他事情交于明日吧!想至此,眉宇渐渐舒展。
众人松了一口气。
九弟此行,必有许多精彩的故事,说来听听如何?裴浪嘴角挂着懒散的微笑。
好…好…秦观山率先附和,其余众人随之拍手鼓掌。
对了,九弟,见到我那魏胜兄弟没有?唐怒插话道。
见到了…铁宗南笑道:他的“潜龙刀法”大有进益,目前已可跻身江湖十大用刀高手之列,总算不负三哥慨赠刀谱之厚意…
自三哥以后,都不准再打岔,听听大掌柜的西北之行…秦观山提高声音道。
还是让袖妹说吧,她比我讲的好…铁宗南微笑着推出红袖。
那是,别忘记本姑娘是干什么的来着…红袖得意道。
红袖小手轻轻一拍桌子,环目四望,众人忍住不笑,安静下来。
红袖重回书场,眉飞色舞,娓娓而谈,讲起北行以来的种种经历,绘声绘色中不乏夹杂着个人的见解。
众人佐酒静听,红袖亦不时捏起桌上的甜点,塞进口中,她足足讲了一个时辰,总算说了一个大概,众人仍觉意犹未尽。
红袖确也说的有些累了,遂轻轻一拍桌子:欲知详情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终坐了下来,觑见自己的茶盏,猛饮一口,入喉方知是酒,却已不及吐出,便硬着头皮喝了下去。
水长东竖起手指:袖姑娘真是海量,巾帼不让须眉,喝酒竟也如此痛快。
红袖含混不清,口中“唔唔”应着。
众人哄堂大笑。
顾佳音夹起一叨菜塞进红袖口中,陆芷溪亦赶忙递上一杯清茶。
房间里洋溢着欢笑,众人皆陶醉在这温暖的家的气氛中。
月上柳梢,夜深人静后,众人方尽欢而散。
铁宗南依例床上坐功,神游八级,蓦然,一种深深的不祥之兆涌上心头:雷火山庄。
他心中一惊,猛然睁开双眼:不好!千算万算,还是有所疏漏…
铁宗南喃喃道:我太大意了,只看到了烛光照亮的地方,却忘记了烛台下…
但愿吉人天相,顾伯伯和“江南盟”能躲过此劫…
长夜难明,铁宗南度夜如年,他心中不断自责,却毫无办法,他第一次感受到无奈、无助和绝望,突然间对世事难料充满了恐惧。
漫漫长夜终于过去,铁宗南亦似大病一场,他的心被一种预知的结果撕裂着,坐在窗前对着南天郁郁不乐。
众人不明缘由,以为他只是太过劳累,便不忍心打扰他。
红袖亦不明白为何他突然间判若两人,只是轻轻地握着他的手,陪他安静地坐着。
突然间,他紧紧握住她的手,指节发白,几滴眼泪滴在她的手背上。
为他拭去眼角的泪水,不问他为何如此。
铁宗南终于轻叹一声:袖妹,“江南盟”和“雷火山庄”刚经历了一场大劫,就在今夜,黎明之前…
红袖瞪大眼睛,急切问道:“双奇”老人家和顾伯伯没事吧!
铁宗南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很快就会知道的…最迟,午后…
黎一帆匆匆而入,京中有密信飞报。
铁宗南暗叹一声,终究还是来了,他如何向盟内和楼内兄弟交待?又如何向八姊交待?
思忖片刻,道:召集水叔叔和众位弟兄,此处议事!
众人本都在“望淮楼”,即刻聚齐,看铁宗南严肃的神情,众人便知发生了惊天之事。
几案上,纸镇下压着一五寸字条,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字,铁宗南迟疑一下,终伸手拿起。
接京城密报…铁宗南低声道:金贼讥察右使“红花婆婆”,率小红袄等五十余名刺客夜袭“雷火山庄”,所幸“双奇”二老提前出关,杀手被悉数困毙,无一活口…
众人方正高兴,铁宗南沉痛道:然我山庄及“江南盟”亦损伤惨重,许庄主、玉灵子掌门、柳溪\\\"耕渔樵”三友罹难…
山庄及各派弟子伤亡一百余人,目下,顾伯伯、雷堂主等正妥善处理后事…
众人心中惨然,不想一战竟折损这么多兄弟及门下弟子。
顾佳音面色惨白,厉目如刀,充满了悲伤及愤怒之火。
铁宗南目光不忍望向她,红袖、陆芷溪二人紧紧挽住顾佳音的双臂,生怕她承受不住这沉重的打击。
但她却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坚强,她眼中的火焰渐渐熄灭,复归平常。
秦观山伸出宽厚的手,将她冰冷的手握在掌心。
铁宗南歉然道:八姊,“雷火山庄”遭此祸端,宗南亦有责任,未能准确预判敌我之形势,是宗南之过也!
众人大惊,顾佳音已回复往日的冷静,道:九弟切莫如此揽过!
江湖之人,刀头舔血,我杀别人,别人亦杀我,因果轮回,这是命中注定的劫数,岂能归结于人为?
此劫过后,“雷火山庄”或浴火重生,盛名更胜往昔,亦未可知!
铁宗南感激望了她一眼:八姊不怪之义,宗南将永远铭刻于心…说罢,深深一揖。
顾佳音赶忙扶住铁宗南:九弟,这是做什么?都是自家人,你心中的痛楚必然不亚于我,我等急需要做的,是尽快从悲痛中走出来,以最清醒的头脑应对即将来临的战争暴雨…
铁宗南赧然道:八姊教训的是,宗南忝为大掌柜,见识竟远不如八姊,惭愧!惭愧!
铁宗南振作精神,瞬息间回复往日的神采,扬起手中字条,道:讥察左使“无名刀”意欲图谋陈相,却被“醉道人”青阳道长及雁荡掌门阳谷道兄联合施计,当场格杀!
众人振奋,又心生疑惑,“醉道人”消失匿迹许久,怎会在京城出现?又怎会介入朝廷之事?
铁宗南道:不瞒众位,“醉道人”并未归隐,他一直潜在大内,司职宫中,近处保护皇上,是为“皇城司”“贰号”…
众人方悟。
裴浪面沉似水,少了那懒散的微笑,道:金贼无故侵犯“雷火山庄”,这笔账不可不算!
秦观山拍案道:正是,金贼血洗“雷火山庄”,挑战的却是大宋武林和“明月楼”!
他心中早已窝了一肚子的火气,急欲发泄。
唐怒浓眉拧成一处,双拳紧握:此仇不报,难解心头之恨…
水长东道:目下是需反击,关键是从何处回应?
铁宗南沉吟片刻,道:刺客虽由金廷直接指派,却是武林中人,刺杀陈相之事,自有朝廷理会,我等亦按江湖规矩行事,挫杀金国的锐气…
裴浪心中倒有一人,与我大宋及“明月楼”有不共戴天之仇,杀之既可震慑北国,又可报我楼昔日之恨…众人齐将目光投向裴浪。
裴浪眼神寒如利剑:“北天一剑”墨无涯!
铁宗南拍手道:六哥之言,正如我之所想,寻常之人,杀他一千又有何益?
玉面一沉:“北国双隐”却是金国武林昔日的辉煌牌面,当年戕害了多少中原同道…
三十年的陈年旧帐,是该彻底算一算了…
眉毛一扬:我明日即动身…
众人争吵随行。
铁宗南摆摆手道:众兄弟勿再争论,宗南只身一人前往,更方便行事,此行少则二十日,多则月余,大伙均留于此处,等候消息……
裴浪道:大掌柜似已知晓“北天一剑”何处?
墨无涯已返回关外静修,所在无非两处,“风云一刀”的“轩辕府”,或自身所居的“寒冰洞”…铁宗南道:所幸两地相隔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