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京城,临安,建王府邸。
几人正在热议金国迁都之事。
主座之人,三旬左右,头戴王冠,眉目清澈,轩昂正气,正是太祖后人、建王赵伯琮,高宗皇帝赐名赵玮…他静静聆听从北国带回来的消息。
客座左右分坐四人。
左首上位是一位六十余岁的老者,面容清瘦,颌下尺余花白胡须,虽是便装,却散发着威武雄霸之气,此人正是当朝名将,对大宋皇帝有平叛拥立之功的老将张浚,人尊其紫岩先生。
其下是一青年白衣书生,目似朗星,神采奕奕,英迈豪气,却是中书舍人、高宗皇帝钦点的状元张孝祥。
高宗曾对众臣僚道:孝祥必能以文章流传后世…
右首一文一武,文官身材瘦小,精神矍铄,为去岁使金的张子公张大人,武将神态轩昂,是为禁军大统领南宫霖。
金贼之心,昭然若揭,明日早朝,本王当请求父皇,许我挂帅领兵,与金贼决一死战…建王愤然道。
南宫霖起身抱拳,慨然道:微臣愿追随殿下出征,万死不辞…你
张孝祥皱眉道:殿下,此举不妥,需从长计议!
建王不悦道:孝祥书生,不懂征战之事,今日之议,你仔细听听便好!
张孝祥欲言又止。
张子公见状,起身道:殿下,孝祥所言极是,此等军国大事,切莫心急!
建王失声道:老大人怎么也如此说,您不是一向主战吗?朝堂之上没人比您更坚决。
正因为如此,方需仔细斟酌…张子公拈着胡须,慢条斯理道:嗐!嗐…
有些话老臣说不出,还是请紫岩先生说吧!没人比他更了解我们的皇上…
咳,咳…老哥啊,你是借兄弟之口诽上呀!张浚咳嗽几声,似乎说话都有些吃力。
老柱国,病情还不见好转么?建王急切地问:您可不能病倒呀!
张浚摆摆手:殿下,无妨,咳…咳…这是老病,伴着老臣二十多年啦!不妨事…
老柱国,不急,您慢些说!建王满眼关切。
老臣斗胆,建王殿下恕臣无罪…
您说…您说的话止于我等五人,不会传之第六人…建王道。
殿下,您知道皇上最忌讳的是什么么?张浚道。
建王一震,喃喃道:兵权旁落、功高震主!本王明白了…多谢老柱国指点…
建王下座,深深一揖。
南宫霖亦明白过来。
哎!折煞老臣矣!咳…咳…这种话,孝祥又怎敢说?这正是他所担心的啊!
建王望向张孝祥,露出赞许的一笑。
宋金已成水火之势,总不能束手待毙吧!建王豪言道:父皇惧怕金人,我却不怕…
嘘…张子公急道:殿下慎言…
建王及时收住,心中仍愤愤不平。
殿下,现下乃立储的关键之时,定要谨言慎行,切莫授人以柄…张子公轻声道。
正是…张浚道:前次朝议,立储之事本应明晰,却因小人几句谗言,又无限延期…
建王轻轻点头,道:父皇身体康健,正值盛年,圣心自有决断,本王正该磨砺以须,亦不急于一时…
然则,储君未立,朝堂不稳,目下宋金战云密布,战事一触即发,万一皇上有个三长两短,大宋江山托与何人?张子公微微提高声音道。
建王轻皱眉头,忽展颜一笑:天命天定,此事且待以后再议,还是先顾眼前之事!
素知建王仁孝,众人便不再争执。
孝祥,本王不主动请缨,又将如何?建王道。
张孝祥微笑道:此事需劳烦老柱国,力劝皇上御驾亲征,殿下则上书请求同行,一则保护皇上,二则照顾皇上起居,亦免了皇上的后顾之忧。
众人听得有理,频频点头。
张浚轻咳几声,叹息道:皇上绝不会轻起銮驾,抗金之事还需从长计议…但此举却可表明殿下的忠心和孝心,也算是有失有得!
众人亦随之轻叹。
夜色如水,玉兔东升。
烟波浩渺的骆马湖,结束了一天的喧嚣,复归沉静。
风未起,湖光月色交融,宁静而和谐,湖面宛如未打磨的镜面,平而不滑,明而不亮,朦胧如画…
风乍起,惊起一滩鸥鹭,贴着水面远远飞去,波光粼粼,击碎了满湖星光。
轻浪拍岸,温柔地响在耳边。
望帆亭。
风灯轻摇,人影绰绰,间杂着阵阵豪爽的笑声。
圆桌落座四人,二位青年公子气度夺人,中年汉子豪迈英伟,还有一妙龄白衣少女,光彩照人。
酒菜方上。
一青年公子面带微笑,率先站起,向对面的中年汉子举杯:恍惚之间,宗南已在此流连十数日,多蒙魏胜大哥盛情相待…
英伟大汉慌忙把杯站起:铁兄弟哪里话,这样说,未免太过生分…
明日我即将与幺弟、袖妹离去,今借大哥一杯水酒还敬大哥!
魏胜惶恐道:岂敢?我命系月白老弟所救,唐怒兄弟赠我《潜龙刀谱》,铁兄弟不但对我精心指教,更慷慨赠送师门丹药,增我内功修为…这杯酒,该我敬铁兄弟才是!
白头如新,倾盖如故…说的就是你们这样的兄弟吧!
红袖感叹一声,忽站起来,大声道:兄弟之情尽在酒里,二人同时干杯,再勿多言!
又喃喃道:菜都快凉了,你们要站到什么时候呢?
沈月白道:二位兄长都站着,小弟怎能独坐?不如我们同饮此杯,如何?说罢举杯站起。
铁宗南、魏胜相视一笑。
魏胜笑道:我倒忘记,红袖妹妹中午以后,只顾四处玩耍,至今还滴米未进哩!肚子早该提意见了。
红袖脸一红:大哥是取笑小妹贪杯哩…说罢自己亦笑了。
四杯相碰,一饮而尽。
兄弟确定明日启程么?魏胜话语中透露着不舍。
铁宗南点点头:目下战云已笼罩中原大地,江南武林和所有大宋子民都已难置身事外。
刘锜将军已移驻楚州,“江南盟”亦在积极联系武林同道,期予尽一份微薄之力。
若不是魏大哥刀法尚未圆熟,我兄妹三人前几日就该离开了…
魏胜心中涌起深深的感动,一股浊气堵在心口,几乎让他说不出话来。
铁兄弟,我们何时能再见面?
离愁别绪的惆怅瞬间湮没席间。
铁宗南望向亭外:月光如银,湖面笼着一层轻纱,连片的的芦荡起起伏伏,密布着参差不齐的屋面檐角。
静夜如画,谁肆意践踏它的平静,必将付出血的代价…
想至此,豪气顿生:大事一定,宗南必率众兄弟前来,青梅煮酒,纵论天下英雄!
话音一转:魏大哥,貌似这个亭子小了一些。
这好办…魏胜爽声道:到时,我将命儿郎们沿此湖岸摆上酒席…魏胜手指两旁:百八十桌还是摆布的开…
铁宗南微微一笑:好!一言为定!
红袖突幽幽道:到时候,只不知道,还有多少熟悉的人能聚于此处!
沈月白踢他一脚:乌鸦嘴,净说不吉利的话。
红袖少见的没有回驳,只轻轻叹了口气。
众人被她的忧伤感染,一时竟然无语。
铁宗南率先打破沉默,他轻声道:醉入敌营仰天笑,提剑归来三尺血…
兆万黎庶若能不再受兵蕤之苦,宗南一介贱躯,战死沙场,又将如何?
魏胜豪气冲天:胜亦同感!不过,我纵然身死,鬼魂亦要回来参加铁兄弟的湖边盛会…只怕到时会吓到红袖妹妹…
生死大事,在他们口中风轻云淡。
红袖突然双手连拍桌子:好啦!好啦!不许再说这些生啊死啊的话题…
本姑娘命令你们…红袖柳眉倒竖:你…你…还有你…她一个个指过去,东南西北乱指一通:还有他们…一个都不许死…否则…她突然无话可说…
好久,她方道:本姑娘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竟似有泪水涌动。
众人不知如何安慰她,她突然再次用力拍了拍桌子:本姑娘的话没听道么?答应我…目光望向沈月白。
沈月白躬身道:谨遵袖姊教谕!
红袖点点头。
铁宗南苦笑一声,望向魏胜。
二人同时道:我等兄弟失言,还望仙子莫要怪罪!
这还差不多…红袖拿起筷子:来来来,吃菜…吃菜…莫要停筷…待本仙子吃饱,方有气力唱曲…
魏胜拍手道:好…好!风清月朗,知己相聚,再有仙子妹妹浅吟低唱,兄长纵再饮千杯,亦不会醉!
红袖笑道:这几日,兄长武功见长,吹牛皮的功夫也见长哩!
众人哈哈大笑。
红袖终于丢下筷子,拍拍肚子:骆马湖的青虾、银鱼太好吃了,吃得太饱,要影响本姑娘唱功哩!无论好与不好,都需击掌鼓励,不准取笑!
铁宗南微笑望着她,想起济南“百戏楼”相逢的一幕,心中涌起无限温暖和柔情。
红袖的脸一红。
斜倚亭柱,月光照在她的侧面,笼上一层圣洁的光辉,她轻润喉咙,调好声调,半是欢快、半带忧伤的短曲在月光里氤氲开去…
风雨替花愁。风雨罢,花也应休。
劝君莫惜花前醉,今年花谢,明年花谢,白了人头。
众人轻轻击箸相和...
乘兴两三瓯。拣溪山,好处追游。
但教有酒身无事,有花也好,无花也好,选甚春秋…
晚风轻轻,衣衫舞动,红袖如月中仙子,似是刚降临人间,又似正欲乘风归去…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余音绕亭,经久不歇…
众人恍然如在梦中。
良辰好景,总是短暂,马蹄声声,烟尘遮住了三人远去的身影,魏胜犹站在长长的湖堤,怅然若失。
魏胜终于转过身来。
连绵的水寨里,战船正依次开出,往水面开阔处驶去,准备上午的操练。
战旗飘展,义军们悬刀佩剑,背箭持枪,精神抖擞,虎虎生威。
双雕在上空盘旋,随铁宗南三人打马南去。
两日后,进楚州境,沿路可见大批北民举家南迁,扶老携幼,赶猪牵羊,推车挑担,奇怪的是,金国官府并无驱兵阻拦…
柱杖的老汉、抱鸡的老妪、年长的、年轻的、大人孩童,无一例外,皆衣衫褴褛,面呈菜色,神情麻木,携带着他们认为值钱的家当,跋山涉水,奔宋境而来。
看来,战争的恐惧已在乡村坊间流传开来,纵然已在金朝的统治下生活多年,他们仍心系故国,在金国,他们没有归属感。
铁宗南心中暗暗叹息:他们没有忘记大宋,却是朝廷抛弃了他们。
铁宗南三人牵着马,夹杂在人群中,身边是他们的同胞父老乡亲。
一声女童的啼哭从前面传来:娘亲,我饿…
一个少气无力的中年汉子翻遍行囊,寻不出半块干粮,便来了火气,指着她额头斥道:你呀!就是饿死鬼托生…
满头乱发的娘弯下腰来,擦去女童的眼泪,顿时弄花了她脏兮兮的脸:
三娃,听话,别哭,前面有集镇,娘亲给你买好吃的…
真的么?女童睁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娘亲不要骗我…
娘亲揉了揉疲惫的眼睛:不骗你,但是你要听话,想吃什么,在心里念叨就行了,到地儿再说…
我要吃糖瓜瓜…女童脱口而出。
中年汉子叹口气,复将行囊跨在身上。
红袖牵着马,赶上几步:小妹妹,是不是饿啦?
女童偎在母亲怀里,怯生生地望着她,点了点头。
姊姊这里有吃的,你先吃一点,吃了才有力气走路。
从包裹中掏出一块葱油大饼,塞向女童的手里,女童躲闪着不肯接,却把目光望向母亲。
红袖望着母亲,这是一张年轻却衰老的脸,岁月的风霜和生活的艰辛正吞没她的青春,她吃惊地望着红袖。
红袖轻轻握住她的手,点头道:别饿坏了孩子…
她迟疑着,接过红袖递过去的大饼,口中艰难挤出两个字:谢谢…
红袖又从怀里掏出几枚碎银,交在她的手里,轻声道:省着点用…
年轻的母亲终忍不住,眼泪喷涌而出…
女童将大饼撕成几个小块,分给父亲、母亲,又给红袖一块…
红袖道:乖,你吃吧!姊姊吃过了…
女童好奇地望着她,突然道:姊姊,你好美,你是天上的仙女下凡来的么?
红袖笑了,抚摸着她的头:别着急,长大后,你会比姊姊更美的…
真的么?红袖点点头,女童大口大口的嚼着,吃得更香了…
七里铺,楚州城外,流民越聚越多。
非常时期,城门盘查细问,进出需要路引凭条,流民已无进城的可能,只能露宿城外。
大量流民聚集并非好事,无衣无食的他们极易受北国细作蛊惑,引发暴动和骚乱。
想至此,铁宗南心急如焚,他急需入城与楼内兄弟商量对策。
十余名士兵急匆匆从城内奔出来,在城墙张贴新的官府告示,铁宗南随拥挤的人群上前观看,看完后,方放心下来。
原来,刘锜将军早已注意到流民、难民回迁问题,已着工匠、士兵在城南、城东旷野、山坡大批修建临时营房,三日后完工,便可有序进行安置。
围观流民哄然叫好,额手相庆,奔走相告,一场因难民、流民可能引发的危机,在未雨绸缪中悄然化解,铁宗南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
楚州处南船北马过渡之地,又因淮河、运河水路之利,时为大宋重要水陆城市,商业繁荣,与杭州、扬州并盛。
宽阔的青石板大街两旁,是眼花缭乱的酒旗店招,高高矮矮探头相迎,人流匆匆,摩肩接踵。
各行各业的商贩,走街串巷,撩开清亮的嗓门大声吆喝,巡逻的士兵迈着威武的步伐,战靴踏地的声音齐整而肃严…
前面拐角处传来声声喝彩,三人信马过去,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中,一个黝黑的中年汉子正在吞吐火球;
另一个粗衣少女约莫十三四岁,正自舞刀,一团雪光里,中间一点红光,是为刀柄上的红樱;
一只老猴蹒跚人行、双手高举,三三两两的铜板从人群中抛出来,有的落在高举的簸箕里,有的落在地上…
三人微笑着,这一刻的生活是多么平静。
测字、断事、算命…
一个熟悉的声音自一处中等酒楼的不远处响起,三人抬头一看,是一个满面风尘的和尚,居然是水长东。
右面竖立一副平金,正面写着“算命”,反面是“测字、断事”。
他身前一个几条小桌,上面摆放着笔墨纸砚。
水叔叔在搞什么鬼?三人心中困惑。
红袖欲张口叫唤,铁宗南轻轻摇摇头,信步向他走去,突然停下,远远站住。
水长东亦望见三人,朝他们微微一笑,却不作声。
时来运转喜气发,多年棒捶开了花,一切驳杂不复反,十人见了十人夸…
水长东又扯开嗓门: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三两碎银,保你终身平安…
红袖忍不住掩口而笑:水叔叔真黑,普通百姓哪里出得起?
铁宗南心中一动,笑道: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自是有人愿意去算的…
嗯,水叔叔真聪明,真不愧是老军营…心中突然想起父兄,不由心中一阵伤心。
喂…算命的,你算得转不准呐?一个操北方口音、相貌普通、身材瘦小的三旬汉子走近算命摊前。
和尚半眯着眼睛:施主何故此问?一试便知。
复唱道:一轮明月照水中,谋望不成又犯冲,以为是宝下去摸,摸来摸去一场空…
汉子一愣:道士算命,比较常见,和尚算命,倒是未闻…
好,俺姑且信你,给俺算上一卦…
先付纹银一两,权作定金…余下二两,算后再付…水长东伸出手来。
汉子倒也爽快,摸出一块碎银递上去,足有四两多:何必这么费事?
无论准不准,都是你的,你要好好给俺算算…
水长东掂了掂:施主好大方,贫僧必尽吾所能,好好给您算上一卦!
报上姓名,生辰八字…必须如实,否则就不灵验了…
汉子眼珠一转:算命的,先给俺测个字如何?
悉听尊便…水长东将纸笔递上。
汉子歪歪扭扭,写下几个字,推给水长东。
水长东看罢,闭上眼睛,手指轻掐,蓦然睁开眼睛:此为第七十四签,签诗曰:
欲济未济,欲求强求,心无一定,一车两头…
汉子困惑道:此签如何?
施主啊,此为下签,三心二意,有违常理,动弹不得,得此签者,所问诸事均呈胶着状态…
水长东睁开眼睛,寒芒一闪。
汉子激灵灵打个冷战:这和尚眼神好生犀利。
唉!水长东叹口气:如果施主是问事情成败,此签显示,你所做之事现处进退两难之境,是坚持还是放弃,施主仔细斟酌!
汉子眼神顿显慌乱,汗水不自觉自额头浸出,他拱手道:多谢大师指点…言毕,匆匆离去。
铁宗南三人慢慢踱步前来。
水长东轻声道:小公子!
铁宗南低声道:水叔叔好手段…
水长东密音道:此为北国细作,前面自有人将其拿下。
水叔叔,你们在嘀咕什么?红袖看到他们嘴唇在动,忍不住出口相问。
水长东对她笑笑:袖仙子,没什么,水叔叔说这就收工。
大声吆喝道:时来运转喜气发,多年棒槌开了花,一切驳杂不复反,十人见了十人夸,贪多求全不灵验,一日只算九次卦…
列位公子、小姐,见谅,今日卦数已算完,明日再来吧!
那好,我们明日再来…铁宗南三人转身离去,水长东亦开始整理卦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