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皇帝陆昊之多年无子,孟嫣初封皇后便传出妊娠之喜,大周江山基业后继有人,这自然是普天同庆的大大喜事。
然而私下里,后宫众人却窃窃私语,皆道皇后这胎怀的不是时候。
这道理,倒也简单。
孟嫣虽当了多年贵妃,但于执掌宫闱实则资历甚浅,往年做贵妃时,又因前头种种缘由,行止癫狂悖谬,在宫中口碑甚是不佳。
虽则这大半年来,她收心改性,深居简出,抚育公主,待下慈善,兼且为除疫病立下大功,民间文贤大儒为其书有《贤女传》,但到底有前头那么多年的事儿,宫中人面上顺服,心中对这位新封的孟皇后实则也不甚敬服。
大周后宫多年无主,积病深重,她初登后位,正该放出手段,好生整治一番,扬名立威,稳固根基,方为上策。
熟料,她竟此刻身怀有孕,自然只能是万般皆放下,天要塌了也没养好这胎来的要紧。
但如此一来,宫中种种,她当然是无暇顾及周全了。
宫务繁杂,大的譬如这公主教导,小的似眼前撷芳殿帐幔更换,皆需人调度打理,往日后宫无主,纵便乱些人也挑不出理来。如今大周有后,后宫便是有了当家主事之人,再乱无章法,人不说皇后有孕心力不足,只会道这孟皇后有名无实,治宫无方!
长此以往,孟嫣先前累积的那点子好名声,会被消磨殆尽,这节骨眼上倘或再出什么乱子,只凭靠着腹中龙胎、太后皇帝的恩宠,后位怕是不大牢固了。
梁家虽已倒势,但前朝后宫虎视眈眈之辈甚重,孟家如今正如日中天,自然便是众矢之的。
旁的不消说,今日朝会,那班子酸臭文臣还在上书皇帝,以皇室子嗣稀薄,皇后身怀有孕,后宫无人服侍陛下为由,奏请选秀。
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
皇帝钦封的护国公,大周沙场的悍将战神,皇室正头的国舅老爷,皇后一奶同胞的亲哥哥孟长远,只觉头疼欲裂,头大如斗。
他宁可再上沙场,披挂点兵,银枪一抖,去敌阵杀他娘个十进十出,也好过整日琢磨这些婆婆妈妈的烂糟事儿!
父亲未云游之前,曾说他兄妹二人,为兄者胸襟宽阔,一身神力,是天生的武将坯子,可定乾坤,唯独性子豪放,做不了精细功夫。做妹妹的,彼时年纪虽小,但烂漫之中已见缜密细腻,精明聪慧不在那些文臣儒生之下,只可惜生得一个女儿身,入选东宫不知是福是祸,要他好生照看妹妹。
他如今肯教豆蔻这个娇娃娃习学武艺兵法,便是看着妹妹分身乏术,唯恐公主此时疏于照看教导,课业耽搁,再闹出什么乱子来。
原想着,一个小丫头片子怎会喜欢舞刀弄棒,不过三天新鲜就丢之脑后了。
熟料,这女娃子倒当真是块习武的料子,不止骑射学的似模似样,竟连浅显些的兵法也一点即透,那兵家典籍背诵的倒比什么女德女经还流畅,论进境比他去岁收的几个将门子弟还迅速些。
孟长远本是良将,见得这般好材料,哪有不爱惜的?只叹这孩子错投女胎,不然他定将她收到身边,将一身本事倾囊相授。
但即便他有心收敛,授业之时却仍时时耐不住藏技之痒,还是教了许多真功夫给这孩子。可好,这丫头武道长进之时,那惹猫逗狗的本事也大为长进,性子更比先前顽劣上十倍。
孟长远每每思及此,都深感后悔,又觉对不起妹子,这公主好像还不如不教……
眼下,见她又在这白贵人跟前故技重施,厮磨纠缠,孟长远浓眉一皱,瞥了那白贵人一眼。
瞧她生的单薄瘦削,不似有什么大主意的样子,不知她要怎生处置?
此事可大可小,往小里说不过是小孩子闹脾气,往大里算便是公主厌学……
啊啊啊!
真他娘的烦啊!
他最不擅长应付小女孩儿了。
白玉心那樱粉色的薄唇一弯,瓷白的脸上泛出浅淡和煦的笑意,她摸了摸豆蔻的头顶,俯下身子,与她平视,并不接她先前的话,轻轻说道,“皇后娘娘知道公主读书辛苦,今儿一早起来就亲自下厨做了玫瑰豆沙卷、鹅油酥、柏叶饼这三样点心,吩咐臣妾送到撷芳殿来,与公主课后加餐。”
那小豆蔻一听此言,也不记得装哭了,面颊上挂着两颗泪珠,乌溜溜的眼睛直盯着白玉心,嗫嚅着小嘴,“……你,你说真的?姨姨莫不是哄我?娘……母后如今有了自己的孩子,再也不会疼我了……”说着,那小小的鼻子又抽了一下,煞是可爱。
原来,和安公主也并非绝然厌恶读书,只是小小孩子,眼瞧着平日里眷恋倚赖的母亲,忽然又有了一个孩子,自己怕再不是最宝贝的那个了,心中不安吃醋,于是就蓄意做出许多刁钻行径,以来博取大人的关注。
豆蔻年岁虽小,但她幼年蘧遭巨变,心性较寻常孩童早慧,其实也早知如今这个娘亲并不是她的生母,然而她早早没了爹娘,对这个母亲自然是倍加缠绵贪恋。
原本,忽然冒出来一个自称是她爹的男人,时时在夜间占了娘亲去,已经很是讨厌了。现下,娘又有了个孩子。
日日看着娘亲为腹中的孩子开怀欢悦,豆蔻也知道自己该为娘感到高兴。
可是……还是有点点讨厌……
她故意在撷芳殿胡天胡地,就是想着娘能多看自己一眼,哪怕是责骂也是好的。
白玉心未入宫之前,是家中长女,底下几个弟妹,最小的一个自己离家时尚不满六岁,岂会不知这孩子心里想些什么?
当下,她浅笑不语,取了一方月白色帕子替豆蔻抹去脸上泪珠,才又说道,“姨姨几时骗过你?你瞧那盒子里放的不是点心?是不是皇后娘娘的手艺,你尝了不就知道了?”
豆蔻扭头望了一眼,果然见白玉心的亲随宫女臂弯上挂着一方红木雕漆食盒。
她便一跃过去,掀了食盒盖子,果然见里面放着三样点心,遂拿了一块柏叶饼,咬了一口,小脸上不觉便露出了甜甜的笑意。
柏叶清香,甜酥香脆,还带了一丝芝麻盐味儿……和御膳房做的柏叶饼味道不同,是她最爱的滋味儿,是娘的味道……
白玉心从旁细语,“公主,皇后娘娘怀着身子,最闻不得油烟味儿,就是知道公主日日读书辛苦,又怕公主不肯再上学,是硬忍着恶心在小厨房做的点心。又怕传到太后娘娘耳朵里,让她老人家担忧责备,人也没多带几个,悄悄儿做下的。全都是给公主的,就连皇上,也没这个口福吃上一块呢。”
末后这句,最让豆蔻开心了,嘴里的饼也仿佛更香甜了。
白玉心直起了腰身,又笑着递了一句,“你那笔袋子,不也是娘娘亲手缝的么?为了缝这个,娘娘的手也扎了几个洞,还不都是为了赶着公主念书的时候用上。”
豆蔻听她说,便想起腰间挂着的笔袋子,正想去摸上一摸,忽又想起手上的饼子,唯恐弄油了它,又生生打住。
她还记得,说要去上学的前一日,娘亲把她叫到跟前,面带倦容的笑着,把一个雨过天青色锦袋系在了她身上,说是给她的开蒙礼。
那袋子上面横七竖八不知道绣了什么,娘说是梅兰同芳,也许是吧。
之前每日看娘摆布那些针线,听宫女们说都是为了给没出世的小皇子的,她心里就老大不是滋味儿,原来那里面还有给她的东西啊……
书虽读的颠三倒四,但那笔袋子可是她最最宝贝的东西,连晨晨都不许碰。
她可是比那没出世的小弟小妹,更早得到娘亲手做的针线呢。
思及此,豆蔻小小的心,一下便安然了,暖洋洋的,却又有了些愧疚。
她拉了拉白玉心的手,仰头说道,“姨姨,今儿先生教念的书,我都背下来了。我们这就回去,背给母后听好不好?”
娘娘那边,此刻似是正与皇上相伴。
白玉心在心中微一计较,面上含笑道,“当然好,不过太后娘娘也正等着公主呢,咱们先去背给太后听,赚些玫瑰松子糖吃好不好?”
豆蔻自然点头应允,她急着见完了太后要回去找孟嫣,便也不练什么弓箭了。
当下众人一阵忙碌,伺候了公主动身。
“白贵人!”
白玉心举步将去,忽听那浑厚嗓音喊住了自己。
她步履微颤,转身望去。
却见孟长远双手抱拳,英挺的身姿微弓,竟向自己做了个揖。
“多劳多谢!”
亲眼见了适才这一场应对,孟长远深为这女子的细腻沉稳叹服。那孩子症结所在,他也不是全无察觉,只是教导来总不得其法。这白贵人看着瘦弱怯懦,行事倒是机敏稳重,三言两语便劝服了公主,一场宫廷风波就此消弭于无形。
这大概,就是男子总不如女子之处吧。
他也早知妹子身边有个亲如姐妹的贵人,妹子很是照拂抬举。他曾忧虑此人是否心性纯良,毕竟妹子前面瞎眼乱提拔人的事,还历历在目。如今妹子身怀有孕,不能再亲自服侍皇帝,倘或有人趁机而入使些坏……
但见了今日此景,他便也心安了。
妹子身边有此人襄助,宫中生涯想必也安泰许多。
孟长远只想替自家妹子道声谢,但搜肠刮肚了半日也没得半句合适的言辞,他一个外臣同宫妃自没什么好说,便只好行了个大礼,道了这么一句。
白玉心望着眼前的英武男子,眸光微闪,片刻淡然一笑,道了个万福,“国公多礼。”
言罢,她转身离去。
裙裾轻摇,莲步生香。
步出撷芳殿,白玉心举头望去,只见黄琉璃瓦之上,是广阔的天幕,一碧如洗,遥远天际有鸿雁飞过。
适才那一幕,好似春风,在寂静的井中吹起了微微涟漪,又转瞬散去,重归宁静。
今日之事,于他而言,不过雪泥鸿爪。
过后,他还会记得吗?
大概,不会了吧。
他谢了她,已然足够。
白玉心上了步辇,吩咐跟着公主仪仗,往寿康宫行去。
风吹过面颊,心境也愈发平和宽阔。
红墙之内,自有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