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落地,主仆两个各自一震。
瑞珠急忙扭身,疾步匆匆走到门上,屈身下拜,“奴婢叩见皇上!”
孟嫣眼眸微垂,将身子向后倚着一方掐金丝莲花荷叶湖蓝色鹅羽软枕,一扫面上适才那落寞寡欢之色,朱唇浅勾,意态慵懒。
她纹丝不动,丝毫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
但听门外脚步声响,一道昂藏的身影大步走进门来。
孟嫣头也没抬,扬起纤巧的小手,自绣筐中拾起一只绣花绷子,细细端详着,随口道,“到底还是玉心的针黹精巧,瞧这小老虎花样儿描的,活灵活现的。针工局聘了那么多苏州绣娘,送来的花样子没一个及得上玉心的。”
众人朝她手中的绣花绷子望去,那是一只绣了一半的孩童裹肚,错综复杂的针线之下,隐约可见粉块绘好的小老虎。那小老虎倒并非民间宫中常见的样式——一条弯弯曲曲的葫芦藤,藤上吊着一只青翠欲滴的宝葫芦,下头一只圆圆胖胖、黄褐相间的小老虎正踮起脚来,试图拨弄那藤上的葫芦。其憨态可掬,描绘精美,寓意吉祥,足见绘制之人所用心血。
白贵人女红精湛,宫中那是人尽皆知。
然而,皇后娘娘的绣工,却着实是有些……不忍直视。
横七竖八的针线之下,原本精巧的花样子已被遮盖了大半,一团团的黄褐色丝线,勉强能认出半拉老虎身子。
瑞珠眼角余光晲了一眼,又急忙垂下了眼眸。
自家主子这拿不出手的针线啊……
她和芸香都曾力劝娘娘,不如将这绣活交给针线上的宫女。倘或信不过外人,便交给她二人。
然而,娘娘却说,这自己孩儿身上的衣裳定要自己亲手缝制,方才是为娘的心意,偏不让旁人插手,她们也就只好干瞪眼看着。
非但如此,娘娘还常说要精益求精,屡屡令周遭人品鉴。
白贵人如今是宫中的大忙人,皇后身怀有孕,各处都指着她,随意寻个由头便躲灾去了。余下的长春宫人,可浑赖不得。
那些到不得主子跟前的宫人也还罢了,却只苦了芸香、瑞珠两个,既要顾虑着娘娘的身子,恐一时说错了言辞,惹得娘娘心头不快,于龙胎不利;又不能一昧闭着眼睛的阿谀奉承,娘娘精明,措辞略浮夸些便能听出端倪,倘或当场发作出来,这气儿顺了,倒也罢了。就恐娘娘把这事儿存在心里,度量个三日五夜的,忧思成疾,损伤了身子。
芸香、瑞珠两个日日搜肠刮肚,字斟句酌,甚而夜间入睡还时常念念有词,以至那服侍她们的小宫女甚而以为两位姑姑被鬼缠上了。
小小一个绣品,如今竟关系着皇后娘娘的凤体及大周未来储君的安泰,实在是令人意想不到。
此刻,娘娘又提此事,也不知皇上会如何应对?
众人屏息凝神,但见大周天子陆昊之迈着稳健的步伐,一步步行至皇后身侧。
“白贵人的女红,自是不在话下。”
陆昊之一掀衣摆,挨着孟嫣坐了下来,长臂舒展,搂住了皇后的腰肢。
四月有余的身孕,原本玲珑纤细的身段已日渐丰盈,却倒愈发显得娇软柔腻。
孟嫣淡淡一笑,不置可否,乖觉着任他抱了。
娇柔的身躯甫一入怀,陆昊之便觉一段馨香扑面而来,幽甜绵长,中人欲醉。
陆昊之心头一漾,便在妻子雪腻的面颊上轻啄了一口,“这香好,你今儿换了熏衣香么?”
孟嫣浅笑不语,只把玩着手中的绣花绷子,片刻方懒懒说道,“皇上近来政务繁忙,有日子不踏进长春宫的门槛了,自是什么都不晓得。”
陆昊之一怔,不知妻子此言何意。
他微微垂首,正对上孟嫣的眼眸。
黑白分明的眸子,碧青的眼珠,如一汪秋水,带着几分似有如无的笑意,映着他的影子。
打从嫣儿怀了身孕之后,整个人日益的熟媚起来,丰盈的身躯宛若一只熟透了的蜜桃,甜美芬芳。
眼前绝色,动人心魄,然而身为她正头夫君的陆昊之,心头却浮起了一抹不安。
每当她如此向他笑时,那必是他又干坏了什么事,惹她不快了。
嫣儿如今学坏了,她心中恼他时,一改往日那大发脾气的做派,仗着自己是个双身子,他不敢当真将她如何,恣意撩拨挑逗,待将他的邪火勾起来之后,又把他丢在一边,连手都不许再拉一下,倒逼的陆昊之这个堂堂大周天子,空有三宫六院,佳丽如云,这等床笫之事竟要靠冲冷水苦熬。
陆昊之屡屡想起此事,只觉憋屈窝囊,恨得牙根发痒,待要将她就地正法,又顾惜着她的身子,去软磨硬泡,她便纤手一扬,令人把全后宫的绿头牌端上前来,任君挑选,把陆昊之弄的半点脾气也没了。
当下,陆昊之浓眉微扬,薄唇轻扯,陪了个笑脸,“嫣儿,近来朝中事情繁多,几桩大案赶着要结,朕抽不开身来陪你,冷落了你,朕心里都知道。待这阵子忙过去了,朕必定好生陪陪你。”说着,又要去拉孟嫣的手。
孟嫣藕臂微抬,玉瓷般白净细腻的小手在那宽阔的胸膛上轻轻一点,推了他一把。
这 力道虽轻,但陆昊之猝不及防,竟栽了个仰倒。
他抬头望去,但见嫣儿美艳不可方物的脸上,朱唇浅浅一弯,“皇上这话说的,倒似是臣妾不懂事,不顾家国大事,定要缠着皇上。”
她含娇带嗔,秋波流转,嫣然浅笑的模样,搔的陆昊之心头瘙痒不已,急忙坐了起来,撵了上去,重又环着妻子的腰肢。
“嫣儿可是这天下最最贤良的女人,是大周第一贤后,谁敢说嫣儿不懂事,朕必定严惩不贷!”
孟嫣继而笑道,“如此这般,岂不是坐实了臣妾狐媚惑主的罪名?皇上,这是坑杀臣妾呢?”笑了笑,又道,“臣妾晓得,自从臣妾有孕以来,这体态渐丰,姿容丑陋,自知不配侍奉君王。皇上瞧不得臣妾这丑样子,懒得再进长春宫的大门,都是情理之中。再则,皇上日理万机的,香料小事,自然不会被皇上放在心上。”
原来,自打皇后有妊,长春宫中便断了香料的踪迹,日常只摆设时新花果。孟嫣的日常衣着更是由宫人精心打理、仔细保管,连荷包香囊、熏笼银绣球等物都收了起来,更不必提什么熏衣香了。
孟嫣此言,便是暗指陆昊之不过嘴头子上甜言蜜语,实则她饮食起居全不放在心上。
陆昊之此刻为何而来,她心知肚明,要把那事同他说明白了,便先拿这话压一压他的气势,免得他端着皇帝的做派,底下的话更不好讲了。
前世今生,七栽夫妻,久历深宫生涯,如何拿捏陆昊之的脾气,这皇后又是个如何做法,她已然明白了。
果不其然,陆昊之当即听出了她这弦外之音,四下打量一番,立时明白过来,忙忙的陪起了不是,“莫怪嫣儿生气,倒是朕失察了。嫣儿孕中闻着那些异味怕是不适,花房有新培育好的玉簪花,色白味清,闻着倒是清爽。眼下不是玉簪开花的时候,花房拢共也就培育了六盆,朕吩咐他们都送到长春宫来。”
孟嫣尚未搭言,一旁芸香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惹的皇后嗔了她一眼,“皇上跟前,规矩都浑忘了!”
芸香跪下赔罪,口中却道,“奴婢失礼,望皇上恕罪。只是奴婢想起来,前儿太后娘娘已然吩咐花房,将那六盆玉簪花送到长春宫来了。”
这言下之意,讨好咱们娘娘,皇上您还是慢了一步。
陆昊之果然窘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孟嫣淡淡一笑,美眸轻转,嗓音低柔道,“皇上的心意,臣妾心里都明白的。”
这一言,便是说此事算揭过去了。
陆昊之甫松了口气,却见孟嫣扬了扬手中的绣花绷子,“皇上以为,臣妾这件绣品如何?”
来了!
外人不知所以,长春宫中一众侍从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
只见陆昊之将那绣花绷子接了过去,在手中摩挲把玩了一阵,似是认真品鉴了一番,方说道,“朕观皇后的绣品,别具一格,人间少有。皇后妊娠辛苦,还要亲手为孩儿缝制衣衫,且不论这绣技如何,单这一段慈母心肠,便是千金难求!”口中说着,又握了孟嫣的手,向她轻声道,“白贵人的女红固然精妙,嫣儿这段心思,却是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他说的义正言辞,众人听的目瞪口呆。
高啊,皇上还是您高!
单这一段话,并非闭眼胡吹,一昧虚夸,反惹厌烦,绕着弯子、合情合理的夸了皇后一番。
真不愧是治国理政的大周皇帝,这段本事旁人必不能有!
然而,孟嫣却不理此言,笑眯了双眼,“皇上此言,可是当真?不是臣妾的针黹太端不上台面,蓄意说来哄臣妾开心的罢?”
陆昊之莞尔一笑,“你就有这些小心思,夫妻之间,自是坦诚相见,何来这些欺哄。”
孟嫣敛去满面笑意,正色道,“不错,夫妻之间,自当是坦诚相见,何来欺哄。”
撷芳殿外,豆蔻一袭戎装,扬臂搭弓,一箭射出,正中靶心。
她大喜过望,一蹦三跳的跑至一旁观望的高大男子身侧,满面欢悦道,“舅舅,舅舅,这次我可射中啦!你说话算话,明儿要教我骑术!”
那男子正是当朝皇后的长兄,皇帝钦封的国公爷孟长远。
论起亲戚关系,这和安公主倒还真要管他叫一声舅舅。
孟长远摸了摸鼻尖,刚毅威武的脸上露出了几分为难的笑意,片刻颔首道,“既答应了公主,臣自当言而有信。待今日回去,臣便亲自为公主挑选一匹驯良的马匹。明日公主散了女学,臣便教公主骑术。”
豆蔻欢悦不已,扭头向她伴读喊道,“晨晨,你听着了?舅舅答应了!明儿,咱们一道学骑马!我跟先生告个假,这女学不上也罢了!”
公主伴读、柳家小小姐柳晨曦静静的立在一边,歪头看着二人,小小年岁已颇有几分大家风范。
眼见公主发问,柳晨曦才回道,“公主殿下,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虽答允了咱们,但也叮嘱这精力还是要放在女学课业上。为学骑马去向先生告假,是万万不可的。”
豆蔻小嘴儿一噘,小声嘟噜着,“我看这女学没甚可学的,不就是那些三从四德,再不然就是针头线脑,怎么也不及骑马射箭来的痛快!分明母后的女红也不咋样,如今不也好好的,和父皇恩爱的很,倒要迫着我学……”
孟长远在旁听得头疼,抚额暗道,妹子,你真是做的好样子。将来你若再生几个丫头下来,都是这个性子,我看你要怎么管教。
却原来 ,和安公主不知从何处听到她舅舅孟长远的沙场威名,便日日扭股糖般缠着孟长远教她骑射兵法。
孟长远顾忌她贵为金枝玉叶,不敢有丝毫损伤,颇感为难。
这小鬼灵精却诡计百出,不知怎么缠磨的太后亲口允了此事,皇后孟嫣正自有孕,也乐得孩子不来纠缠自己,也不多过问。
于是宫中便多了个不成文的规矩,公主每日女学散罢,便由护国公孟长远教习骑射之术。
这陆豆蔻虽是女儿之身,却到底是先帝的正统血脉,于武道颇有天赋,进境极速,才学了几日弓箭,便吆喝着要骑马。
孟长远不欲她贪多,更不愿她将全副心力都放在这等事上,便与她约法,今日射箭,十箭之中若有一支正中靶心,隔日就教她骑马。
他满拟豆蔻必不能中,毕竟那些初入行伍的兵丁,便是天赋好的,总也要操练个七八日方能正中靶心,这女娃娃岁数尚小,射出的箭能不脱靶,已是老天襄助了。
熟料,豆蔻只射了四箭,便中了靶心,前头三箭也未曾脱靶!
虽则她用的弓是宫中特为年幼皇子制作的,比不得军中强弓,但有这般成绩,也令孟长远这位阅人无数的沙场悍将震撼不已。
如此资质……生在一个女娃且还是公主的身上,当真是可惜至极!
他孟长远是个一言九鼎的男子汉,即便对着个小小姑娘,亦不肯食言,心中虽有些懊恼,还是点头答应。
正当此时,却听影壁后面传来一道女声,“这撷芳殿共几处帐幔急需更换,你们往长春宫送的账目不甚清楚,皇后娘娘目下养胎要紧,顾不得这些,吩咐了我来瞧瞧。”
这嗓音温润低柔,宛如一道涓涓细流,淌于深宫之中。
话音才落,豆蔻便欢声喊着,“白姨姨!”一面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