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宇暂稳了心神,轻轻喘息了几声,方才开口道,“皇上,请先将娘娘放下,待臣医治。”
陆昊之急忙将孟嫣重新放回枕上,转到一旁站立。
夏侯宇上前,开了自己的针包,取出三根银针,在贵妃的曲泽、伏兔、内关三处穴位上刺了进去,又向陆昊之道,“皇上,此三处穴位关联人的心脉。娘娘如今脉象微弱,只余心口一线气息,微臣先为娘娘护住这口气,使其不至断绝,再同太医院同僚商议,如何为娘娘医治。”
陆昊之不识医术,但大致听明白了孟嫣眼下还不会气绝身故,紧绷的神经逐渐松缓了下来,当即道,“你尽管放手医治,无需来跟朕掉书袋子。各样名贵药材,任你使用,只要能救活贵妃,朕不惜代价。”
夏侯宇自是当仁不让,颔首领命。
银针刺入穴位片刻,他又替孟嫣把脉,发觉这脉息虽依旧极其微弱,却是绵绵不绝,不由心头大喜。
这是有门了!
当下,他向皇帝说明了原委,向孟嫣两名大宫女叮嘱了些事项,便急匆匆赶回住处,寻觅医治之法。
陆昊之吩咐宫女端了一张枣木圈椅过来,便在床边坐了,握着孟嫣的手。
嫣儿,你是早就知道会有今日,所以这两天才刻意的与朕亲昵,是么?
可惜啊,朕不会放你走呢。
你还没有当上皇后,没有为朕诞下储君……没有陪朕白头到老。
黄土白骨,朕不许你食言。
荣安悄没声的走了过来,俯身低声问道,“皇上,西讨大将军差人送了请安折子进来,如今人还在中和堂外候着。”
陆昊之起先未有多想,脱口便道,“按着老规矩,收下折子,打发了去就是。这点小事,也来讨朕的示下。你这个御前总管太监,是吃干饭的么?”
荣安晓得皇帝此刻心情必定极差,自己拣了这节骨眼撞上去,挨这顿训斥也是自讨,然而该说的话他硬着头皮也得说。
“皇上,将军差来的人捎了将军的话,问起贵妃娘娘近况来着,说是将军数月不见娘娘,甚是想念。求皇上恩准此人见娘娘一面,带些娘娘的亲口话回去……您看?”
说着,他便往床铺看了一眼。
这西讨大将军便是弋阳侯府的世子孟长远了,他如今虽已归京,但因疫病之故将军之职尚未卸下,故而人人依旧称他为西讨大将军。
陆昊之醒悟过来,沉默无言,半晌才缓缓说道,“……这消息,还是暂且不要告诉将军。待会儿,你问贵妃的贴身侍婢,拿一样贵妃平日里用的物件儿过去,对那人说,‘将军的问候,娘娘知道了,只是娘娘现下忙碌,无暇见人,还是待将来将军还朝,再见不迟’。”
孟长远……
他还记得上一世,孟嫣出事之时,孟长远冲动之下干的糊涂事。
虽则今生局面已大不相同,但他依然不敢冒险。
倘或孟长远再度莽撞行事,孟府乃至孟嫣都会陷入被动。
荣安应命,打了一躬,转去寻瑞珠、芸香两个,开了孟嫣素日的首饰奁盒,取了一样嵌东珠芙蓉钗。
荣安将此物仔细包裹了,便藏在袖中出了春泽斋。
才踏出门,就见素日里跟他的徒弟小唐正在墙根儿偷偷抹泪。
他上前拍了小唐后脑勺一巴掌,“小兔崽子,没个忌讳的,不要命了!”
小唐红着眼睛,抽噎道,“师傅,你说,这好人咋就总没个好报呢?奴才的爹娘之前也得了这个病,没有人管,就要死了。皇上下旨各处医馆收容,娘娘又额外给了奴才银两补贴,后来又有了方子,家里二老这才逃过一劫。要不然……不然奴才眼下就没有爹娘了……可大家伙都好了,贵妃娘娘怎么就病倒了?”
荣安听着,不由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他回首望了春泽斋一眼,阳光灿烂之下只觉室内昏昏,不见那位真龙天子的身影。
贵妃娘娘若当真有个好歹,皇上会怎样……
难道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他摇了摇头,说道,“不会的,老天长着眼睛呢。贵妃娘娘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平安度过这一关!你别没事乱哭,没得给娘娘招晦气!”
说着,便带了徒弟,径自去办差不提。
贵妃一朝昏厥,险些猝死,众人虽焦虑悬心,但除了等待夏侯宇的救治,却也别无他法,上河园的日子便在这一片愁云惨淡之中如水般的过去了。
夏侯宇每日分早中晚三次过来为贵妃施针,孟嫣不能饮食,他便将调配好的护心养气的丸药放入她口中,令她含化。
孟嫣的脉息确实一日比一日稳健,但她并无丝毫醒转的迹象,陷入在自己的沉睡之中,不肯醒来。
起初,陆昊之昼夜不肯离去,守在床畔,等候孟嫣苏醒。
然而,国不可一日无君,众人也担忧皇帝龙体,请了太后出面强行劝说,他这才勉强答应每日朝会、处置国事时离开春泽斋。
这世上到底没有不透风的墙,孟贵妃病倒的消息,到底传了出去,在京中不胫而走。
那些受过她恩泽的百姓,不约而同的在家中立起了长生牌位,日日焚香叩拜,祈求上苍保佑贵妃平安。
京中有名士,闻听了孟贵妃事迹,叹息不已,为其写了一篇《孟氏贤女传》,洋洋洒洒数千言,辞藻瑰丽,情诉肺腑,在民间广为传颂。
这篇小传,最终落到了陆昊之的手中。
“……泽被苍生,仁德慈爱,民泣而拜之。”
陆昊之在孟嫣床畔,一字一句的念完了文稿,捏着她的手,低声道,“嫣儿,你听到了没有?大家伙,都盼着你赶快醒来呢。这皇后你不当,谁当?”
“原来说好的,咱们陪着太后,带着豆蔻,一起团团圆圆的过中秋,过重阳。疫病过去,朕带你去围场狩猎。这中秋过去了,重阳也过去了,你还是不肯醒。”
“你知道么?今岁中秋啊,御膳房的厨子让朕大骂了一顿。月饼做的越发不像话啦,五仁里能有三仁就不错了,玫瑰豆沙那豆粒大的直硌人牙。这宫里没你管着,就是不行。”
床上的丽人,依旧沉沉的睡着,仿佛一尊玉女雕像,安静无言。
说来也奇,孟嫣自陷入昏迷之后,不进饮食,面容却不见丝毫残损,光洁如初,连先前的病气也渐渐退去。
夏侯宇也说,这是好事,贵妃娘娘的身子正在康复,可她就是不见醒来。
陆昊之的心绪从起先的焦虑暴躁,慢慢的沉静了下来。
他已惯了,每日早起去朝会议政,回来一边批阅奏章,一边在床畔守着她,一边同她絮叨些白日的见闻。
连荣安那老小子都在背地里嘀咕,没想到皇上能这么唠叨。
“……父皇!”
和安公主从外头跑了进来,直跑到床边。
孟嫣昏迷的这段日子,这爷俩日夜相处,倒亲近了不少。
豆蔻立在陆昊之跟前,奶声奶气的道了个万福,“儿臣给父皇请安。”
陆昊之看着她,小丫头这几日似是长高了不少,言行比照以往规矩了许多,不再撒娇任性,渐渐有了属于金枝玉叶的大家风范。
疼爱她的娘不在,她长大了很多。
陆昊之摸了摸她的头,“豆蔻今儿跟着先生学了什么?”
豆蔻点了点头,“今天,先生教了《三字经》的最后几节,儿臣念给娘听。”
说着,小姑娘便在床边站好,软糯糯的嗓音流水一般的背着。
背完,她也学着陆昊之的样子,将小手覆在了两人交握的手上,“娘,先生明天就要开《大学》啦。你快点睡醒,儿臣每天回来都背给你听。”
以前笑语嫣然的娘亲,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豆蔻的鼻子有些酸酸的,但她还是强行忍住了。
皇祖母跟她说过,不可以哭的,不吉利,她要笑才对。
看着鼻头有些红的小丫头,再看看沉睡的孟嫣,陆昊之轻轻叹了口气,俯下身去。
“嫣儿,早日醒来吧,朕等着你。”
寿安书院。
“皇祖母,皇祖母!”
还没见人,软软的童音就先传进了明间。
蒋太后慌忙把手里的茶碗放在炕几上,就见一道小小的影子飞奔进来。
“这孩子,早跟她说过不要跑的这般匆忙,仔细跌跤,怎么又跑起来了!”
豆蔻跑到她跟前,两只小手捂住了眼睛,“我看见啦!”
蒋太后挑了挑眉,“你看见什么啦?不会又是没见过的稀奇古怪的虫子吧?”
豆蔻摇了摇头,忽然爬到脚蹬上,踮起小脚,捧着蒋太后的头,小嘴在她皇奶奶额头上吧唧了一口,然后又快快的捂住了眼睛。
和安公主这一举动,逗的满屋的人都笑了起来。
“这小鬼灵精!”
蒋太后也笑的合不拢嘴,在她屁股上打了一下,“知道不能看,还乱看什么!”
豆蔻哼唧着,“不是我要看的,是父皇……”
蒋太后又气又笑,她明白过来了,这个混账儿子,在小辈面前也不知道避忌!
笑了几下,太后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这哀愁的日子里,也多亏了豆蔻,还能有几分轻松。
“夏侯宇的医术一向高明,如今也是束手无策了。”
藏秀从旁开解着,“夏侯御医今儿早上过来时说起过,贵妃娘娘的元气正在逐渐恢复,不定哪日就醒过来了,兴许就是明天呢。”
蒋太后淡淡说道,“兴许是明天,也兴许是明年。嫣儿再醒不过来,可就不好办了。”
藏秀听着,没再言语。
她知晓太后所指为何,近来朝堂之上,一群文臣又在鼓噪,称什么后位空悬,江山不稳,人心不宁,逼着皇帝立后。
皇帝自是不准,发了雷霆震怒,当场摘了两个跳的最欢的御史的官帽,然而其余人似是没有看见一般,没半分忌惮。
蒋太后冷冷说道,“一群老贼,他们是看着嫣儿的声望如日中天,生恐后位旁落,想趁着眼下这个时机,先占了那位子再说。”
藏秀这才敢议论,“太后娘娘,皇上不会趁了他们的意的。只是,皇上已抄了两位御史的家,也不见他们怕的。”
蒋太后哼了一声,“一班老狐狸,他们这是在骗廷仗!嫣儿昏厥不醒,此时当然不能为后。皇帝若执意为她,弄的狠了,未免令人不服不满,到头来还不是坏了嫣儿的名声。有此顾忌,皇帝也不好做的太过,他们当然什么也不怕。他们唯独怕的,就是嫣儿坐上后位,那往后大周朝廷这盘棋局就再没他们的事了。”说着,她眸光清冷,吐出一句,“都是过了时的人,早该退场了。”
是夜,英华殿中。
陆昊之跪在陆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前,敞开了衣襟,露出肌肉紧实的胸膛。
荣安跪在一旁,咚咚叩首,“皇上,您三思啊!您是九五之尊,容不得半点闪失!”
皇上……皇上怎么会忽然想起那个传说来了……
这是前朝流传下来的一件宫廷秘辛,传言若在祖宗灵牌之前供奉上真龙心头血,便能唤回心头所爱。
传言,前朝宠妃昭阳夫人病重,殇帝为求其康复,便于祖宗灵位前取胸口处血供奉祈祷,又三日夫人不药而愈。
此事是前朝秘闻,史书未有记载,只在宫廷之中流传。
本朝先帝闻听,曾批驳,“妖妃博宠手段尔,何足为奇!”
这故事,皇上从小也是听过的,当时还骂荒诞来着,怎么、怎么今儿……
皇上这是病急乱投医了!
陆昊之容色淡淡,“不必担忧,朕自有分寸。”
嫣儿久久不醒,不论是什么,他都想试试了。
为救她,他不惜代价。
陆昊之取出一把薄如蝉翼的小刀,月光之下,刀锋寒光闪烁。
他举刀,向自己胸口划过。
须臾事毕,他系好了衣带,将一块染血的白布在火盆之中焚烧。
陆昊之站起身,望着供桌上一排排的陆家牌位,面色淡漠。
陆家列祖列宗,真的还想让他承继江山、治国理政么?
那就把她放回来。
陆昊之转身走出了英华殿,月挂中天,银霜满地,殿外一片寂静,唯有虫吟。
他走在宫道之上,忽低声道,“今日之事……”
荣安机灵,忙回,“皇上放心,奴才都安排好了,今儿这英华殿方圆三里之内连猫都没有,绝对不会走漏消息。”
陆昊之点了点头,没有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