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昊之大喜过望,由宫女服侍着脱了外袍,摘了金冠,随宫女去沐房洗浴。
看着陆昊之那雀跃到几乎跳起来的背影,孟嫣浅笑着微微摇头。
瑞珠从旁道,“娘娘,皇上这高兴的跟小孩子似的。”
“可不就是小孩子么?”
孟嫣随口说了一句,将医书叫与她收好,“别同其他的书浑放,页数也别弄乱了,本宫明儿还要看呢。”
一言未了,她便打了个哈欠,只觉得困倦不已,看了一眼桌上的自鸣钟,竟只才戌时四刻,不由脱口而出道,“才这个时辰罢了,竟困成这样,连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瑞珠放好了书本,回来道,“这两日,娘娘为这疫病殚精竭虑,没日没夜的熬着,身子哪里吃得消?精力耗的太狠了,一时支撑不住也是有的。”
孟嫣揉了揉眼睛,微笑道,“也就是这么说了。”
言罢,她脱了外衣,便躺到了床上,头才挨枕,便已沉沉睡去。
陆昊之在沐房的浴池之中,温热的泉水浸泡着健硕的身躯,拂去了他一身的疲乏。
他掬起一捧水搓洗着面容,水珠在那宽阔结实的胸膛上滚动,而后落入池中。
仰头望向床上,一轮明月挂于中天,些微几个星子闪烁不定,夜风不时送来桂子的清甜。
眨眼的功夫,就是桂花飘香的时节了,过不得几日就是八月十五,正是阖家团圆,共享天伦的佳节。
自打想起上一世的事,他便时时梦见上辈子的情形。
梦里,失了她之后,每一个八月十五都成了一个月圆人缺的日子。
不论宫中摆了多盛大的宴席,他总在曲终人散之后,于桂树之下独坐,自斟自饮直至醉到不省人事。
唯有醉中,方能再度见着她。她乘风而来,与他相伴,软语温存,缠绵悱恻。
然而隔日红日高照时,一切不过南柯一梦,心底仿佛被人挖出了一个大洞般的空虚阴冷。
那是一段错误的人生,无论是对于他,还是她。
所以,上苍给了他们这个机会,重新来过。
不论先前有过什么龃龉,现下嫣儿总算同他和好了,今年的八月十五他要和她一道持螯赏桂,把酒言欢。
然后……
陆昊之的心头忽然有一丝兴奋,虽说方才他那么向嫣儿保证,但是吧,这两口子都躺到一张床上去了,有个什么挨挨蹭蹭也都是人之常情啊……
想到嫣儿还在屋里等着自己,陆昊之便按捺不住这一身的燥热,急急忙忙搓洗了几把,出来吩咐太监伺候着擦干身子,着了寝衣,往回走去。
回到春泽斋寝房之中,却见屋内已是昏暗一片,外头的烛火俱已熄灭,只余角落两盏宫灯照明。
陆昊之心头微微疑惑,便问瑞珠,“这是怎的了?你们 娘娘呢?”
瑞珠回道,“回皇上,娘娘倦了,已先歇下了,还留了话,请皇上自便。”
请他自便?
普天之下,有这个胆量的,大概也只有她了。
他是没有招幸过别的嫔妃,但料想倘或其他妃子来侍寝,是绝然不敢做出自己去睡觉、让皇帝自便的事来吧?
得,谁让他只稀罕她一个呢?
中意这样的女人,那他就得受着。
陆昊之缓步走到床畔,果然见孟嫣躺在锦衾之间,双眸紧闭,睡的甜熟,娇媚的脸上漾着一抹甜甜的笑意,肩头露在外面,雪腻光润,宛如凝脂。
他的目光,在她的眉眼唇鼻上流连,而后滑向那高耸的胸脯……
嫣儿,这可是你说的,让朕自便。
陆昊之抬了抬手,瑞珠会意,躬身退了出去,掩上了房门。
他在床畔坐下,俯身过去,凑在她脸颊旁,轻轻道了一声,“嫣儿。”
孟嫣却睡得极沉,纹丝不动。
陆昊之轻轻一笑,挪步上床,揭开了盖在她身上的薄纱被子。
娇软香馥的身躯,静静的卧于褥上。
一手扯开寝衣的系带,他便迫不及待的将自己覆盖了上去。
吻着那雪白的面庞,纤细的脖颈,宽大的掌在那细软的腰肢上游移着……
但须臾,他便生生僵住了。
掌下的腰肢比他记忆之中瘦削了许多,甚而有了瘦骨嶙峋之感。
陆昊之眉头微蹙,抬起了身子,打量着她。
怀里的嫣儿,与往日相较,瘦弱了许多。
她在人前向来姿容娇丽,艳光照人,可眼前的她仿佛成了个病西施,一阵风就能吹跑。
陆昊之紧皱眉宇,将她轻轻放在床上,翻身下床,轻步走出寝房。
门上守着的瑞珠见他出来,倒吓了一跳,忙问,“皇上,请问有什么吩咐?”
陆昊之道,“把平日里伺候娘娘的人,都叫过来!”
瑞珠不明就里,只得依命行事,忙忙将平素在内房服侍 的宫女太监都传了进来,片刻便跪了一屋子。
陆昊之坐在太师椅上,一手搁在扶手上,神色冷肃,沉声道,“都是怎么伺候的娘娘?!能让娘娘消瘦到这般地步!朕晓得,近来贵妃改了性子,待下和气了许多,你们便一个个都生了轻慢之心了,是么!”
一众宫人顿时吓得面无人色,齐声道,“皇上明鉴,奴婢等伺候娘娘一向尽心竭力,不敢有丝毫怠慢之处啊。”
陆昊之清冷的俊容之上,更浮现了一丝愠怒,斥道,“朕都瞧见了,贵妃分明芳容憔悴,且比往日瘦了许多。你们这群刁奴,还敢在朕跟前狡辩!”
瑞珠咬了咬唇,低低出声道,“皇上,且容奴婢一言。”
陆昊之看了她一眼,“说吧。”
瑞珠低声道,“启禀皇上,其实从今年年初时起,娘娘身子就不大安泰,月事也时常不准……”
陆昊之不待她说完,便喝道,“太医院的一干酒囊饭袋,请脉时就没发现么?!”
瑞珠忙道,“与娘娘请平安脉的太医是有说要娘娘仔细调养,可娘娘的脾气,皇上您也知道,那是从来最厌吃药的……”
她此言倒是非虚,孟嫣自己便是医术名家,医术药理十分精通,只是为着宫里规矩才按月请脉,实则自己根本不放心上。
陆昊之细想了想孟嫣的脾气,心中怒气消了一些,颔首道,“你继续说。”
瑞珠道,“如此倒不见怎样,然而娘娘当初为医治和安公主耗费了许多心血,疫病起来之后,娘娘日夜悬心,百般筹谋,胃口又不甚好,一日三餐常常是胡乱就罢了。皇上在这儿时还好些,若娘娘独自用膳,不过随意用些粥饭小菜。这两日,眼见着人就瘦了下来,精神头也不好了。奴婢私下劝了几回,娘娘只是不听。”说着,她忽而抬头,恳切道,“皇上,奴婢斗胆,求您劝一劝娘娘,如此下去,人是要垮的。”
陆昊之一时没有言语,看着瑞珠,半晌才道,“你是贵妃的陪嫁,你说的话,朕信个几分。”
听皇帝如此说来,众人松了口气,却听皇帝话锋一转,又厉声道,“然则,这不是你们服侍不周的理由!御膳房送来的膳食不合贵妃的口味,那就做贵妃爱吃的菜来!贵妃忘了寝食,你们这些贴身服侍的人,便该提点着些!倘或再让朕瞧见,贵妃日渐消瘦,精神不振,朕便唯你们是问!”
撂下这些话,陆昊之豁然起身,大步走回寝房。
留着跪着一屋子的宫女太监,面面相觑,风吹脑壳凉。
伴君如伴虎,伴君如伴虎啊……
荣安先瞅了一眼寝房紧闭的门,心里琢磨着皇上该不会再出来了,才朝众人摆了摆手,悄声道,“下去吧,都别杵着啦。”
众人这才敢起来,渐渐散了。
瑞珠上来,颇有几分委屈道,“荣公公,这事儿当真不能怪奴婢啊。”
荣安抬起胖手,在她脑门上敲了一下,“你都进宫多少时候啦?还不懂这宫里的规矩吗?皇上这是心疼贵妃娘娘,又不好去责备娘娘,只能拿你们大家伙来出气了。受着吧,还能怎么着。”
嘴上说着,心里喜孜孜道,让你这小丫头片子平日里老在咱家面前没大没小,今儿你也算吃瘪了。
瑞珠挠了挠头,噘嘴道,“可是,娘娘当真不听奴婢的劝啊。”
荣安嗐了一声,“贵妃娘娘什么脾气,你还不知道吗?那是能硬劝的人吗?那得哄着,哄的她高兴了,再劝就好说了。”话到此处,他却摸了摸自己的双层下巴,若有所思道,“贵妃娘娘瞧着是比往日瘦了好多,你们可留心些,别再把娘娘耗倒了,上河园可就更热闹了。皇上发起火来,咱们谁都承担不了。”
陆昊之回到寝房之中,掩上了房门,放轻了步子,重新回到床畔。
孟嫣依旧睡着,无知无觉。
那些情欲、那些躁乱的欲火,都消失的无影无踪,现下他的心中唯有怜惜及……深刻的恐惧。
迁怒于宫人,从来不是他的作风。
然而,眼前虚弱的孟嫣与梦中那瘦骨嶙峋的她渐渐的重合为一,可能再度失去她的惧意仿佛一只爪子,紧紧的攥着他的心。
如果再一次、再一次与她天人永隔,他会如何?陆昊之不敢想象。
不知为何,陆昊之总觉着,冥冥之中似乎有种力量,正强力的想要将她夺去。
这无形的敌人,令他茫然无措。
无力感,深深的笼罩着他。
陆昊之轻轻抚摸了一下孟嫣的额头,睡梦里的孟嫣似有所感,呻吟了一声,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他在她身侧躺下,将她紧紧的抱在了怀中,她纤瘦的背脊密密的贴着他的胸膛。
“谁也别想抢走你,嫣儿,你是我的。”
他吻着她细白的后颈,也渐渐遁入了梦乡。
隔日,陆昊之醒来时,只见孟嫣在一旁坐着。
他眯眼一笑,坐起来自后环住了她,正想说些什么,却见孟嫣按揉着太阳穴。
只听她说道,“皇上,昨夜睡得好么?”
陆昊之有些不明所以,只当她随口问问,便道,“一夜无梦,自然是好的。”
孟嫣却道,“臣妾做了个噩梦,梦中有一头大狗熊,压在臣妾身上,还一个劲儿的往臣妾怀里拱,可把臣妾吓坏了。待要醒过来,就是醒不过来,好容易苦熬到天亮,这才算醒了。”
狗熊?
陆昊之脸色有些发黑,轻轻咳嗽了两声,“嫣儿,你想必是白日里累坏了,所以夜间才有此梦。虽则朕准你主理疫情事由,但你是贵妃,不是太医院的大夫。梨落院的风波既已告一段落,那些个杂事都交给底下的人去做,你也好生保养着身子,别仗着年轻,就胡来一通。”
孟嫣听了,正欲说些什么,陆昊之却将头埋在了她肩上,低声道,“嫣儿,咱们……这一次,一定都要好好的。”
男人的嗓音,微微发颤。
孟嫣默然,片刻她回眸向他一笑,“昊之说什么呢?一大清早的,就讲这些不吉利的话。我还想着,等这次疫病过去,好好调理着身子,多养几个孩子呢。”
望着那含笑的澄澈眼眸,陆昊之原本忐忑不安的心,渐渐安宁了下来。
他将她重新放回枕上,吻上了那张殷红的唇。
孟嫣搂着他的脖颈,良久轻轻说道,“你放心,我都知道。”
两口子在床上黏了一会儿,直到荣安在外头请皇帝起身,方才各自着衣下地。
梳洗之后,陆昊之在春泽斋用了早膳,方才神清气爽的去中和堂朝会。
打发了皇帝离去,孟嫣便在明间内坐着吃茶,听底下的宫人来报各种琐碎杂事,又使人去传夏侯宇过来。
头一件,便是梨落院。
打从她整治了一回,梨落院重新发放了米面草药,那院中养病的宫人欢声雷动自不消说,也因如此,上河园里往日那管事们压榨盘剥底层宫人的风气,也一气儿改了不少。
如今,园中宫人无不称颂贵妃娘娘的贤德。
此外,上河园因着孟嫣处置有方,除却早期患病的宫人,再未新添病患。陆昊之眼见此法有效,便在朝堂上宣了,命各处地方官员在民间推广开来,严查污染的食物,设立临时医馆,将病人尽数收容,再拨派大夫前去医治。几日下来,已颇见成效。
原本山西蝗灾,有流民涌入京城,他们无处安身,缺吃少穿,四处流窜,以致京城案件频发,也传播了疫病。然而,陆昊之下旨兴建临时医馆,收容病人,自然需要许多人手,一气儿便冒出了许多差事,流民之中大多也只是贫苦农民,纷纷前往应征。少数几个不法之徒,便由京城步兵衙门拿了。这件难题,也迎刃而解。
芸香坐在地下一张小杌子上,拿着美人捶替娘娘捶腿,笑道,“娘娘不知,如今外头都传遍了,说大周有一位仁德的君主,更有一位贤惠的贵妃娘娘,是咱们大周百姓的福气呢!”
孟嫣抿着茶水,看着手中的药方,淡淡一笑,“少贫嘴乱说,传到太后耳朵里,要打你的板子,本宫可不护你。”
芸香一嘟嘴,“太后娘娘心里早有主意了,才不会打奴婢的板子。”
正说着话,外头宫人传报,夏侯御医已至门外。
孟嫣点了点头,“让他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