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前朝平章二十三年的夏季,大周军与前朝军队进入了相持阶段,战事胶着。
孟父四方征战,顾不得妻儿。宁仲怀亦随侍军中,无暇照管女儿外孙。
孟母及一双兄妹,便被托付给了夏侯氏。
孟嫣那时不过年方六岁,还只是个扎着丫髻的小丫头。年纪虽幼,却已然生的玉雪可爱,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如含了一汪秋水。
她母亲那时就曾私下赞叹过,这丫头小小年纪就一副美人胚子的模样了,将来大了必定了不得。
然而,夏侯宇不喜欢她。
夏侯宇极不喜欢小孩子,只觉着他们是一群闹吵吵的东西。
他是夏侯氏唯一的继承人,族中对他寄予厚望。自他记事起,每日不是在背诵药性口诀,便是在习学医理,略大些就跟在家中长辈身侧,在自家医馆中照料病患,记录医案。
街上那些拖着鼻涕跑来跑去的同龄人,他从来看不入眼,自己和他们不一样。
年少老成,是族中所有长辈对他的评价。
家中新来的这对兄妹,不过是长辈们的交情,同他毫不相干。
他每日依旧看医书,去医馆,冷眼瞧着那对兄妹。
孟长远不习医,每日看兵书练武,几乎不在后宅。
那小丫头似是没有玩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突然粘到了他身边。他再温书时,书案旁边便会冒出一个小脑袋来,宇哥哥长宇哥哥短的叫着。
夏侯宇实在讨厌小孩子,瞪她两眼,那小脑袋就会缩回去,但过不了多久便又会冒出来,雪团子一般的小手在他书本旁放一把新鲜莲子又或一把花生。
稍加时日,夏侯宇便也惯了再读书时,身边有这么个女娃娃。
再后来,孟嫣也开蒙学医,跟着家里的医师背口诀、认各种药材。
才开蒙的小娃娃,怎会及的上他。每日交功课时,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便会含着一泡水。
不知怎的,从来厌烦小孩子的夏侯宇,竟动了恻隐之心,再一起做功课时,便会有意无意的让着她,甚而令长辈以为自己修业倒退,还挨了罚。
但看着那瓷娃娃宛若朝阳般的笑容,夏侯宇只觉的心甘情愿。
这样流水般的日子持续了一年有余,腊月里的一天,他淋了风雪,高烧不退。
夏侯氏是医学名门,医治风寒发热这等病症,自是不在话下。
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个过程总是难熬的。
那天夜里,他独自睡在床上,身上一阵阵发冷,头也痛的厉害。
小孟嫣忽然溜进他屋中,捧着一只小碗,软软的说着,“宇哥哥,你喝吧。喝了就会好了。”
闻着气味,该是一碗退烧药,且熬的甚劣。
但看着她期许的眼神,夏侯宇还是将药服了下去,那晚上他就睡踏实了。
隔日起来,他一身清爽,病症消失的无影无踪,但家中的大人却是一脸凝重,打听才知孟嫣昨夜晕厥过去了。
直至那一次,他方才知晓,原来孟嫣是天生的灵脉体质,昨夜那碗药虽实在不怎么样,却靠着孟嫣的这段本事催化了药性,才使得药到病除。
他很想去看她,却没被准许。
孟嫣昏迷了一天一夜都没有醒来,之后就被宁仲怀接走了。
打那之后,他再也没见过她。
宁仲怀走之前,他曾在窗外听到,两家的大人为他们定下了口头上的婚约。
此后,夏侯宇将全副的心思都用在了习学医理上,只想早日成人,早日掌管家业,也好早日迎娶他的嫣妹妹。
后来,大周问鼎江山,中原改朝换代。
又过了几年,京里传来了消息,弋阳侯府的嫡女孟嫣被先帝选中,指给了太子陆昊之。
他们的婚约,只能作废。
父母族长都叫他死心,重娶一位门当户对的淑女就是。
他不死心,又能怎样?
陆昊之是大周太子、国之储君,这天下最好的人、最好的物都要给他。
再后来,许是对他的愧疚弥补,宁仲怀向大周皇室引荐了他,他得以入宫侍奉。
凭借一手高超的医术,他早早当上了太医院院判,得了皇帝的信赖,也终于又见到了她。
她出落得国色天香、风华动人,却也面目全非。
骄横、跋扈,任性妄为,脑子里除了皇帝没有其他。
宫里人但凡听见孟贵妃三个字,都闻风丧胆。
她怎么可以变成这幅模样?她怎么可以毁了他心里的嫣妹妹!
夏侯宇的心中,是隐隐的恨着孟贵妃的。
直至那日,她为照料小公主损伤了自己,他才恍然惊觉宫里传言大概不实,她依旧是原先的那个她。
明知道身份有别,明知道她是皇帝的嫔妃,他掩埋心底的情愫还是一簇簇的重新燃烧了起来。
夏侯宇清楚的知道,今生是绝然无望的。
他没有奢求,只想着能离她近些就知足了。
然而不知为何,孟嫣看着他的眼神总是充满了敌意和防备。
这令他苦闷不已。
夜色之中,他矗立桥边,看着水中一弯明月,久久不曾离去。
数日之后的夜晚,皇城养心殿之中。
陆昊之批阅完了近来加急的折子,挺了挺有些僵了的腰身,看了一眼高几上的镀金五彩珐琅自鸣钟,竟已是亥时三刻了。
“已是这个时辰了,不知嫣儿睡了没有。”
荣安送了安神汤上来,回道,“这么晚了,娘娘若无要紧事,想必已睡下了。”
陆昊之微微颔首,想了一会儿,说道,“上个月,辽东进贡了些上好的茯苓霜来。明儿差个人,给太后和贵妃送去。”
荣安先应了一声,看着皇帝的脸色,试着问道,“皇上,奴才斗胆问一句,您……到底是中意贵妃娘娘的哪一点啊?”
论才貌,贵妃娘娘虽是个拔尖儿的,但认真说起来,这是宫里最不缺的东西。
论性情,贵妃娘娘好的时候是温柔体贴,伺候皇上最为殷勤细致,但那不好起来,翻脸也跟翻书似的。
家世更不必提了,天下有哪个男人是冲着家世去喜欢一个女人的。
这么多年了,荣安在边伺候着,总是想不通这一点。
这话僭越了几分,也不知皇上会不会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