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妖是只虎斑大猫所化,布衣袍外斜披虎斑毛皮,是猫妖夫妇最得力的跑腿小厮,素日也帮牙将打下手,同家臣们喝酒厮混,厮混日长,也同家臣一样唤他“二殿下”,不过还保留了同其他妖怪一样的称呼,“二殿下”之后,总要再唤一声“神君大人”。
寒少宇细问几句,小妖说跪在门口的是个神仙,又详细说了那人样貌特征,越听越像自己那个混账儿子,可轩被扣在天牢怎会出来?再说君上近日不是同玉帝去了玉清圣境,贺礼早在前几日就差天官送到殿里,玉帝那厮面上过不去,也让天将送了些东西,但同他有嫌隙,自然没有君上待他优厚。
听小厮形容,说自个打了两桶水去马厩照料诸位大人的坐骑,出门便看见有个老头当街跪在酒楼门口,南郊入夜风大,那人穿着单薄的衣袍,手边放了个颇华贵的盒子,肩上还背了个挺大的包袱。
小厮嗅到这位神仙衣摆上的云气,知道是从天上来的,而且看他白白胖胖,衣袍虽朴素寒酸,但绝不是出身卑微的那种神仙,依着老板娘教的待客之道,便劝他进去坐,还告知酒宴已开,让他尽快入席。却被那位推辞,那位拒绝之后什么话都未说,伏低身子跪在风里,小厮不知如何是好,踌躇一阵,进门通报。
寒少宇捏了把眉心,他现在不光脑门痛,脑仁也痛,婚宴当天自己那个混账儿子跑来,是送贺礼?还是奔着赶着认小鸟这个多出的后爹?还是君上故意放他出来捣蛋,打算搅黄他婚事,提醒他还有个前情往事四公主?
可是不对啊!四公主心念宇文邕,又为她夫君欺君罔上,君上不是早就心灰意冷,前几日还送了不少贺礼,如今又怎么会唆使轩来搅他婚事?
想唤沥胆把混账儿子悄悄拖走关地窖,又被如此多的神仙瞅着,这么做尴尬又会落下口舌,肯定会连累小鸟也被说道,头痛间兄长拍拍他手背,沉静的调子道:“不必挂心,出去看看便是。”
不想挪屁股,可门口那王八蛋是自个生的,又不得不挪屁股,小鸟表情淡然继续吃菜,没同他携手出去的意思,寒少宇叫他一声他也没搭理,不知是不是生气。
心里憋火,捶桌子起身而出,小厮自觉领路,兄长和小白公子也陪他起身,凤熙动了一下身子又坐了,看样子是打算陪小鸟,阿烈也没出去的意思,寒少宇转身离开,手腕却被一把掐住,掐他的人用得力道很足,指甲前端抠得他有些痛。
“今日你我大婚,你别动手……”小鸟道,“你不要打他,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
心境松快了些,自然答应,“一言为定。”
下楼阶时那些神仙议论纷纷,都知是他那个曾当天君的儿子来了,都听说上回他天牢探监将独子抽得半死的事情,都想知道这回他又会如何收拾自己儿子,但想凑这份热闹是一回事儿,敢不敢凑白战神的热闹是另一回事,寒少宇下台阶时有意踏脚重了些,便听“咚”“咚”声响,惊得那些刚离座要跟过来的神仙腿一软,又瘫回座椅上。
坐在大堂里那些天族的孙孙倒光明正大跟上来,南海水君挤到跟前,“祖父,父君和我母妃是犯了过错,下天牢这么久也是报应了,帝君迟早下诏惩戒,我看父君不是来捣乱的,您老……”
寒少宇不等他说完便开口打断,“不必多言。”
南海水君同其他孙孙面面相觑,终于不说话了。
出了门就见十丈开外跪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家伙,胡须在风中拖得老长,穿一身土色的粗布袍子,手边放着个华贵锦盒,背着个沉甸甸的包袱,听到脚步声抬头看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显出点儿神采,又迅速消逝。
“见过父君,伯父……”
寒少宇眉头一蹙,心里的火不知为何又腾地一下烧起来,沉了眼睛压了火,喉结一动,“难得,还认得父君,更认得伯父。”
他竭力将这一声处理得平淡,却难掩焦躁火气,轩不自觉抖了两抖,诺诺道:“父君教训的是……”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教训你?”寒少宇冷笑一声,“我有权教训你?你贵为天君,即使下了大狱,也只有教训我的份吧?哎,对了!天君那时说了什么?哦,是了!‘父君不是此生最爱我母亲,怎么现在同一个野仙纠缠不清?你将我母亲置于何地?你对得起她?’”
轩低头不应,微微发抖将身体伏得更低,良久,嗫喏,“我的错……”
“你贵为天君有何错?”
轩的声线在发抖,“自贵为天君,从来没对过……”
这一句,竟然堵得寒少宇半晌无话,兄长单手捏上他肩膀,手指捏得很用力,看轩一眼,让开半边身体,“侄儿进来坐?”
“不坐了。”轩将手边的锦盒朝他们推了推,一双眼睛低着,不敢看他,“父君上回来过天牢之后,外祖父听到信儿也来了,刚开始得知父君打了我,震怒……”
寒少宇的目光沉了三分,轩顿了顿,又鼓起勇气道:“可知了前因后果,又说父君打得对,还让我自检,我在医官处面壁思过七日,如今开悟,主动向外祖父讨了责罚,自行流放……”
“流放何处?”
“应龙城曾经在何处,儿子就流放到何处。”轩说这句时,终于敢抬头看他,“父君,儿子这回是来辞行的,往昔种种,是儿子骄纵自奢,被权势色欲蒙蔽双眼,如今许多事情虽还未想清楚,却彻悟半生放纵,余下的日子不想再这么过下去……苦寒之地是应龙族源起之处,先祖的魂灵都安息在那里,祖母和苍溟前辈的魂灵也安息在那里,儿子会守在那里,将所有问题想个通透明白。”
“你或许会死在那里……”
那一瞬间,寒少宇有些动容,面前跪着的到底是亲生子,他虽然只将他养到三百岁,他养尊处优如今一副白胖油腻的嘴脸,也早没了星眉朗目的样子,他现在甚至从这张饼一样的大脸上找不到一处同自己相像的地方,可这仍改变不了这是他的儿子啊。
“你修为粗浅,素日也未用心研习仙法,这样一副养尊处优的身体在那种境况下怎么活?你现在先回去,明日我写封书信同君上商议此事,让你去他处面壁思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