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长说这个故事用了整整两个时辰,从日落西山一直到夜色清朗。那本书中冷硬的文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却赋予这故事一种无法言状的魅力,冷凝香静静听着,竟然从这故事里听出一丝亲切感,仿佛数千年前发生在冀州的那场大战是她亲身经历,体内深处,血液里还激荡着攻城掠地的号角声和战鼓声。
后来她听得入迷,不知何时竟然浅浅睡去,却又梦到那位旱神大人。梦中旱神大人也对她讲述这个故事,不过和道长的讲述不同,她说的更像是一些补充,体味自然也不一样,冷凝香听着,似乎能够嗅到神君大人那日骑在马上,战袍上的血腥气和薄荷香。
旱神大人对那件事很后悔,她说到底是她年轻任性不懂收敛,才中了埋伏被蚩尤重伤,那次因‘弑神箭’还存着些缺陷,侥幸捡回一条小命。可神君大人为救她却放了很多血,后来因违抗军令被处罚,也在她重伤昏迷毫不知情的状况下,认了自己的惩罚,也替她担了所有惩罚,后来听天甲将军说,那夜冀州城内花开如火,神君大人裸着上身被自己的兄长亲自吊起来,重重抽了鞭子,打得浑身是血竟然不吭一声,休息了一天一夜,又去床侧守着她,第三日午后她自昏迷中醒来,一睁眼,便看到神君大人笑得如释重负。
“君上和嫘祖说,你再睡就把你丢到猪圈去……”神君大人笑了笑,碧蓝如海的眼睛像是弦月,“他们说你这么贪睡,素日又懒,像极了部落里女人们养的那些肥猪,要是把你丢到猪圈去,你和猪相处一定十分和谐……”
“你才贪睡!你才懒!你才是肥猪!”
神君大人听这话笑得更加开心,不自觉伸手掐了把旱神大人的脸,旱神大人趁势拽过在他手腕处狠狠咬了一口,咬完松口,将头撇向一边故意不搭理他。
“你睡了有几天了,起来吃点东西……”神君大人起身道,“看你醒了我也放心了,我要回去补个觉,醒了再来陪你……”
旱神大人说她那时听到这话颇不乐意,心想我好不容易醒了,刚见你你就要回去补觉真是不解风情,但看神君大人面色疲惫精神状态也不大好,觉得不是故意搪塞骗她,也就由他回去休息。
后来从天甲将军嘴里听到他代自己受过的事情,旱神大人心里过意不去,想到神君大人那日脸上的‘疲倦’才明白过劲儿来:军中神族将士颇多,凡兵不可伤,在炎帝跑到部落里问责他前,君上都为惩戒军中犯错的神族将士煞费脑筋,后来他因舅舅的事被抽了一顿,炎帝带来的特制鞭子让他讨到苦头的同时,也让君上受了些启发,后来他带回大巫,便同他说了那件事情,大巫在很短的时间内复制出炎帝的鞭子,从那以后,犯错的神族将士受到惩戒以立军法,大家都收敛了许多,不敢随意放肆。
命运循环,谁知神君大人又为了她尝到鞭笞的滋味,旱神大人虽然未被这种鞭子抽过,但也见过不少被责罚的将士,鞭上的巫术有些阴毒,每抽下去,都会像火焰烧灼般燎到周边皮肤,引起炽热的痛感,而且这东西造成的伤害久久不愈,即使是神君大人那样的体质,要完全修复估计也得十天半个月工夫。
他那时一定很痛苦,但还是守在床畔等她苏醒才回帐沉睡,旱神大人那夜无眠,天甲送上吃食水果,同她聊了一阵告辞离开。
旱神大人独自一人捱到天亮,挣扎爬起来去找大巫,想问他要些帮助愈合的伤药,大巫当时正在帐子里闸药草,满帐子都是奇异的香味儿,可惜旱神大人素日对药草之流没什么研究,也不知道那些药草的功效是什么。
“你与其紧着他,不如紧着自个儿……”
大巫长得雌雄莫辨,素日装扮也怪异,虽然借助通天的本事和无比准确的巫算之术让营里的将士十分敬重,但脾气古怪,在部落这么多年,愿意和他往来的将士少之又少,除了父亲和他时常能说上话,剩下的便是神君大人,还有神君大人的兄长,神君大人的表弟,神君大人那个刚换完毛的表妹,神君大人的那些家臣……
所以大巫这帐篷常年冷清,倒是热闹营地中难得的清净之地。
“紧着自个儿?”旱神大人听这话不解,问大巫,“我紧着自个儿做什么?我现在活蹦乱跳的!我大难不死!我必有后福!你这个通天的老神棍又说什么神叨叨的胡话……你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这就到父亲那去告你一状,让他把你赶出去!”
“他舍不得……”
大巫将闸好的草药捆成捆整到帐中一角,旱神大人这才注意到那里堆了许多叫不出名儿的草药,抽抽鼻子,有的香有的臭,混合在一起,就是特别难闻的味道。
大巫拍拍手上的尘土,盘腿席地而坐,开始清理衣上装饰用的羽毛,他的指甲比她还长,再配上那张雌雄莫辨的脸和妖娆的动作,远远看去真是比女人还女人。
“不止他舍不得……”
大巫挑眉冲她飞了个媚眼,旱神大人觉得伤口似乎又痛了起来。
“你未婚夫也舍不得,他那天为自个捱了一百鞭子,为你又捱了两百鞭子,现在有气无力半死不活,没躺下多亏他兄长手下留情,多亏君上有意放水,也多亏他修为深厚,多亏他本身是一条应龙……”
旱神大人整颗心一揪,刚刚天甲来看她,只是说他替她扛了罪责,谁知会是三百鞭子那么严重,大巫将话一顿,看她一眼。
“眼下我是这营里唯一可以让他舒服点的人,你父亲爱惜他帅才,自然舍不得把我赶出去,你未婚夫现在伤口一定又痒又痛,他一定也舍不得把我赶出去,至于你么……”
旱神大人看他表情就知道这坏心眼的神棍在故意激她服软,忙道:“小女子自然也舍不得赶您老出去,您老慢慢闸药配药,得空的时候就去探探我那可怜的未婚夫让他舒服点儿,小女子这就告辞,再不打扰您老休息……”
说罢退出大巫帐子,转身欲走,大巫却叫了她一声,隔着帐子他的声音有些沉闷,但还是听得清楚。
“他与这里格格不入。”大巫意味深长道,“我应该早同你说过的,‘冰火相恋必有所失’,你继续纠缠下去,怕是有一天,会尝到恶果,不如放手吧,长痛不如短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