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上的话说得没错,当年他也不做计较,但称呼这东西虽然只是指代,每每从主母大人口中听到‘应郎’这称呼,都莫名觉得哪里不对,而四公主和主母大人一同在时就更热闹,左一个‘应郎’,右一个‘应郎’,君上碰到这情景总是不自在,凤熙在时则大笑不止。
“是臣下唐突。”时隔这么些年,听到主母大人对自个的称呼仍是觉得心里别扭,还好早学会了忽视,“臣下只想着为云藏的事讨个公道,却难为了天君帝君……”
“详细的事情我也听说了。”嫘祖笑了下,起身斟了两杯茶,将一杯递上,“这事儿实不怪你,是轩儿糊涂失察,至于帝君,他说麻烦一点却能见你一面,也值得。”
“可这件事的确给帝君添了不少麻烦。”
寒少宇双手接过茶碗,轻轻一嗅,果不其然,主母的茶中加了桑葚,时隔这么些年,她真是一点儿没变。
“君上虽不计较,臣下却知此事唐突冒犯,主母训斥的是……”
嫘祖却摇头,“我训斥你不是因为这件事情,而是你好不容易上一趟九重天来,掀起那么大波澜,却没说到我这里来喝上一碗茶,陪我聊聊天,我多少年没见你了,你怎么这么没有良心?”
什么玩意儿?
他没有良心?
寒少宇不敢争辩,就像君上曾经说的那样,这位主母的脾气真是一言难尽,他争辩不得,或者说,从许多年前开始,历来同她争辩,他就没有赢过。
“此事确实是臣下的疏忽。”只得默默认了,然而又不甘辩一句,“当时事出仓促,轩又送了只大鸟儿,在殿上杀了人,臣下心情难以言状……”
嫘祖倒是没再难为他,点头,“详细的事情我也听说了,殿上发生了什么,君上也同我说了,当然你是混种的事情他也没有对我隐瞒,我和君上在此事上看法一致,你是不是混种,都不影响你是诛蚩尤杀夸父渡君上飞升的黄龙……”
寒少宇一怔,心中有些微苍冷,他是混种这件事君上虽是说于嫘祖听,嫘祖虽是可以信赖的主母,但按此下去,终有一天他的秘密会不会四海皆知,这本是他私事,为何君上要说于嫘祖知晓。
“多谢主母体谅。”
寒少宇心中虽有不满,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说,嫘祖喝了口茶,有些下垂的眼睛瞄他一眼,又道:“这事儿还有谁知道?”
“兄长,沥胆,凤熙,凰烈……”如此也不用再隐瞒,“那日之后,还有轩,文兴,云藏,还有轩辕神殿的值殿天官和侍卫……”
“那魃儿呢……”
听嫘祖谈及四公主,想到之前和她碰面不痛快的经历谈话,寒少宇微微低头,眼睛埋入额发的阴影中。
“她……不知……”
嫘祖叹了口气,反问:“应郎为何不愿她知?”
“非我不愿。”寒少宇回答:“此事事关臣下性命,主母该知道的,四海八荒大小神族,历来对混种知之甚少,所以惧怕排斥……”
“你这话糊弄旁人倒还说得。”嫘祖驳他,“还是应郎认为魃儿会昭告天下谋害你?”
颇久的静寂,有冷风自窗外来,吹灭了佛像前的烛火。
“臣下不敢妄测。”
寒少宇不知今日自己撞了哪路霉神,从进入这屋开始,至今正事儿没提,却惹得这位主母咄咄逼人如此刁难,细细回想,以前相处,他虽脾气不大好,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招这位主母记恨,再说封殿那年,那件金衫同那两件喜袍不还是这位主母亲制,虽然那两件喜袍没仔细看就退了回去,金衫穿了这些年,质地如何却看得清楚,若这位主母同他有嫌隙,万是不会精细地做出那样质地的衣袍的,那今日这是怎么了?
“总是说臣下不敢……”嫘祖脸上出现无奈的表情,寒少宇顿觉诧异,“你是诛蚩尤杀夸父的白战神,是华夏初定便封殿南郊的应龙神君,怎么在我面前,从许多年前起就是这个不敢,那个不敢,我只是一介老妇罢了,你有什么不敢的?”
这番发问令寒少宇不知如何回应,踌躇间嫘祖又道,“四公主此番回来,应郎该是见到她了。”
不是‘见没见到’,而是‘该见到了’。
这段日子他同四公主间发生的事,也许说过的话,嫘祖或许都已知悉。
寒少宇觉得自己素日真是小看了耳目这类家伙的本事,先是青丘的半血狐狸,现在又是嫘祖,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喜欢打探消息的家伙,怎么什么事情都好像逃不过耳目的眼睛和耳朵。
恨得牙痒,然而毫无办法,嫘祖坐在蒲团上又添了茶,苍老的面容窥不出悲喜。
“见到了。”
嫘祖掀起眼皮瞧他一眼,“既然见到了,应郎是什么想法儿?”
什么想法儿?
寒少宇自然知道嫘祖这话的深意,这话是在问他对四公主是否还有旧情,是否乐意再续前缘,可有没有又如何,续不续又如何,她心中既已没他,答案也无需隐瞒,他回答什么都毫无意义。
“主母觉得臣下能有什么想法。”寒少宇答,“四公主于臣下是往昔,现今往昔,总是时过境迁,沧海桑田……”
“哦……”嫘祖眼睛一亮,似乎觉得这回答很有意思,“那应郎就仔细说说,如今的四公主,于你为何时过境迁沧海桑田。”
寒少宇微微抬了头,碧蓝如海的双眸映衬满堂灯火,窗外天色澄澈,阳光却透不进来,只有这满堂灯火有些暖意,很难想象嫘祖这些年为何痴迷佛道,愿意呆在这么暗冷的地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主母应该知道的。”寒少宇说道,“四公主是四公主,又不是四公主。四公主心中没有臣下只有一个宇文邕,那臣下什么想法,于事实并没有意义。”
“她是她又不是她,没错这是事实,她心中放不下一个宇文邕,没错,这也是事实。”
嫘祖的目光透出些难以捉摸的光芒来,寒少宇听着她说,有些糊涂。
“可若我告诉你宇文邕禁佛灭道,焚烧佛典还口放狂言是大错,天道循环报应不爽,他总会自食恶果,四公主心中有他也不可能再同他有什么纠葛,那么应郎是否还愿意再续前缘?这件事在你,只在你,我这么说你明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