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破晓,荆江边的县城忽而彩云满天。
彩云弥漫了一阵,就汇集到一个宅院里不见了。这个院子是晏氏一族唯一的传人——晏淞晏确之的住所。
晏淞其人,精通岐黄,兼能针灸,远近有神仙之誉,也是富甲一方。但是人们都知道,这晏淞虽然人品相貌家世一等一的好,却娶了个个嚣张霸道的老婆。这晏夫人多年未育,晏淞也不敢纳妾。两人左右调理,现在终于在怀胎十月后,要临产了。但是折腾了将近十个时辰,孩子还是没有落地。
晏淞已经熬了一个整夜。这时颇有些困倦,打起盹来。
朦胧中,一个道人骑驴进屋来。白拂尘扫了一下,一缕彩云归入产房中。屋里顿时出现了似有若无的淡淡奇香。
道人力拍两掌:“醒来!醒来!”
晏淞似乎极疲惫,浑身酸痛中艰难地睁开眼睛。一看道人牵着驴进来,不由怨怼,却又见他言行奇特,心知有异,不敢怠慢。
老道捋着毛驴儿的鬃毛,斜眼瞅了瞅晏淞:“你个痴儿,偏生有了这运气,贫道也不与你计较。”那毛驴温顺地任老道捋着毛儿,也斜着眼瞅了瞅晏淞,目光里似乎还有些不屑。
老道却拂尘一指毛驴,那等大畜竟然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玉件,缩到老道手中。
晏淞目瞪口呆,知道是遇到了高人,整理衣衫便要跪拜。
老道拂尘一抬阻止了他。转身看看云落之处,抬手结了个发光的手印就推了过去。一个包袱轻轻落了下来。
老道对晏淞说,“你原是命中无子,你那媳妇虽是将要临产,孩子却无命以见天日。”
晏淞当即颇为恼怒,正待指责老道狠毒,就听到了产婆兴奋的喊声:“生了!生了!是个公子!”
晏淞腾地站起来,拔腿就往产房去,还没到门口,就听产婆啪啪几巴掌拍在婴儿屁股上,婴儿却许久没有反应。一屋子人面面相觑。
晏淞也呆住了,心痛的似要滴血。
道人安慰他道,“该你香火不断,不要伤心不要伤心。”说着挥手一招,包袱就到了他的手上。老道打开,里面竟然是个瘦弱的婴儿。
“你与你那儿子只有怀胎十月的缘分,却与此子有着宿世机缘。”老道将婴儿交予晏淞,翻手一转,手心里又出现了一颗泛着柔光的珠子:“这个孩子颇有仙缘,这颗珠子一定让他贴身佩戴。十七整岁,可来大泽故址相见,老道在那里等他。”
晏淞刚刚失去儿子,剧痛之下,反应迟缓,呆呆地看着手中婴儿,傻了一样。
“此子天医拱照,日后可做良医。只是有一样,未来不可做御医,否则有灭族之灾。自今日你宅后需建家庙,将此瓶供奉其中。”拂尘一挥,一个小小的白瓷瓶出现在桌子上。看看白瓶,老道又殷殷叮嘱:“瓶上火符切勿触碰。”
晏淞脚下一空,神识登时清醒了过来。老道不见了,他的手上也已然没了孩子。
当空不知何处传来一声锣,锣声震破满屋的沉默,也惊得新生儿哇的爆出响亮的哭声。
亲属、产婆、仆佣登时松了一口气,纷纷向晏淞道喜。满屋一片欢欣。
晏淞一边应付着,一边看看周遭,心中十分困惑。
“原来,是个梦啊。”晏淞揉揉额头,刚要站起身来,抬头就看到桌上灯光下,静静地放着一个空空的包袱皮儿,和一个白玉般的瓷瓶。再看看自己手里,一根翠绿的、看不出材质的锦绳,穿着一颗莹润的珠子,在尚且熹微的晨光中,散发着柔和的光。
屋里还弥漫着若有若无的香气。
晏淞一时怔忪,不辨是真是梦。
大雪纷飞,人们都猫在家中过年,路上并没有行人。
一座长亭在雪中隐隐能看出轮廓。几个穿着朝廷制服、看上去颇有品阶的人一边在亭下躲雪,一边朝着雪中张望。
哒哒哒哒,毛驴足音由远而近。
一位蓝装的道人倒骑在驴上,不疾不徐地穿行在大风雪中。
“院使,人来了。”一个眼神比较好的年轻官员凑近那位一直望着道路静默不语的中年人说。对方听闻,眯着眼睛努力向着雪中望了望。看到倒骑的道人,三步并作两步冒雪迎了上去。他的身后,其他人连忙跟了上去。
“仙长!”被称为院使的中年人,待道人还有三五步远时就深深行了个礼,然后一撩锦袍,毫不迟疑地跪在了雪地上。身后的人一看,赶紧也跟着跪了。中年人听到声音,回过身一挥手。身后的人立即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一丈有余,又跪了下去。
毛驴停下脚步。中年人惊讶地发现,这头通身雪白的毛驴,竟然真是头白毛驴,而不是因为落了雪——除了四蹄上的黑毛,它身上没有其他杂色,但是在大雪天幽暗的天色里,仍然能看出其皮毛油亮。他一生长于京城,从未见过如此模样的毛驴,虽然是个畜生却堪称高贵美丽,不觉伸长了脖子,瞪眼凝视。一刹那间,四周寂静无声。
老道清清嗓子,中年人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刚回过神想回话,就看到道人深不可测的眼睛已经看住了自己。
中年人不觉有些讷讷,耳根一阵发热,正打不定主意是否要直接说明来意,忽见一个身着夜行衣的武者奔到。两人附耳压低声音交流了几句。中年人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刚想发怒,却又碍于老道就在面前,只能忍了下去。
这老道耳朵极灵,虽然与那俩人相隔颇远,仍然听得清清楚楚,只听来者道半路杀出程咬金,不仅没追回包袱,还搞得伏击剑客昏睡不醒根本没看清目标去向,怎么还追得上?带包袱夺路而走的人也到底不知是何等样人物。
中年人恨得几乎扼腕。
老道瞅了瞅远近冒雪下跪的一排身影,微微叹了口气。“老道本想赖在城里吃点好吃的,可是算着你等要来扰民,这才冒着风雪赶来会会,还省得你找不到我。”中年人脸上阵阵发热,马上忍下不平不甘的情绪,想去牵住毛驴讨好老道。谁知从老道的话音一落,毛驴忽地立定,不论中年人如何用力,毛驴只是不动。
老道看着他谄媚的模样,心下甚是不耐,但既然是来了缘的,该说的话还得说完,才有缓缓开口,“道门讲承负,你家中前世有亏,眼前一切,皆有根源。还是不要勉强了吧!”
中年人养优处尊许多年,被人这样直来直去地呛白,多少有些难堪尴尬,脸上一阵热辣辣,可是在风雪中等候这许久,脸早就冻红了,所以也看不出啥变化。他想了想,微微回头看了一眼。他带的人好像听到了号令,并不上前直挡老道,却围成了圈子不让他离开。
“仙长不能屈尊到青松观静修一年么?有您坐镇,不管您如何决断,上头我们都好交代。下官一家以及太医局上下数百口人等或可因仙长此举留下性命!”
“终燕一代,此劫难免。即便贫道就算舍得下自由自在违心跟你回去,也不能有违天道。你回去告诉皇帝小儿,日后广行阴骘,积德做善吧。”老道慢慢悠悠看了看天,“天寒地冻,有这功夫在这跟贫道软磨硬泡,不如回去建棚施药,救济灾民——也算是积点福德。”
“难道那颗宝珠,尚不能解此一劫?”
“珠子不用妄想了。不是你们的东西,不用贪图啦。”老道一提缰绳,毛驴抬脚就要接着往前走。
中年人心中突的一跳,一个箭步上去张开双臂拦住,还想做最后挣扎,“那皇上身上的火印,仙长能否施法缓解?”
“均是天谴,不可解。”
“祖父曾说,宝珠可解。仙长!”中年人似乎没听懂老道言语间的疏离,不依不饶地又跪地一连磕了三个响头,“仍请仙长看在祖父曾为您门下弟子的缘分上,提点一下宝珠的下落!”
“那个孽障不提也罢!老道早已将他逐出师门,今后再无干系。”老道衣袖一拂,未触到落雪而落雪簌簌分落两边,他伸手一拍毛驴,毛驴哒哒迈开脚步又向前走去。
“仙长!”中年人见状,一个箭步爬起身来再一次拦在了毛驴前,从怀里掏出一轴黄卷来。
“仙长,就算不看祖父的关系,当今圣上相请总要考虑考虑吧!皇上不仅按照皇家园林的规制,为您修建了青松观,还敕封您为正道辅元天师。此为皇命,不能不从啊!”中年人把黄卷打开,双手呈上。
老道并没有接过去,而是看着中年人捋了把胡须,“你瞧着琼楼玉宇,我瞧着是个樊笼。回去告知你那皇帝,老道闲散惯了,就爱云游四海,恕难从命吧!”
中年人见左右无法劝说,心下一横,突然双脚一用力,如一支箭般向后弹去,在一队随从的脖颈处一一点过,一队人应声而倒,当时气息全无。“横竖都是一死,不若我等今日就在这里以死劝谏,仙长难道还能违悖道心,见死不救么?!”
后面一队人马听闻他说,齐齐向前一步,似是也抱着一死的决心。
老道看中年人气急之下搬出了破罐子破摔的泼皮手段,高呼了一声无量寿佛,一展拂尘——中年人的双臂再也抬不起来。
似乎本着眼不见心不烦的念头,老道闭上眼睛,再不发一言。一时除了风声,就只能听到众人衣衫上落雪的声音。
过了好大一会儿,老道仍无声响。中年人悄悄抬头,看到道人双眼微闭,衣衫轻飘,发须上的落雪也越积越多。直到众人跪的腿都麻了,那老道仍一声不吭,一动未动。
“仙长?”中年人实在忍不住,跪行到老道身旁,却发现双臂已经恢复正常。他小心翼翼地摇了一下老道的胳膊。跟随他的人听到他的喊声,也赶紧起身围将而来。
不想,这轻轻的一摇,竟然让老道从驴上倒了下来,直挺挺地躺在了雪地上。众人大为吃惊,顷刻更紧地围住了两人。
高贵的白毛驴两个前蹄跪地,把头低了下去,似乎在向老道行礼叩拜。接着,它腾空而起,嘶鸣几声,冲破围堵,冒着风雪而去,一刹间不见了身影。
风吹雪团汇聚而来,在老道身边不断堆积,慢慢现出一个雪冢的形状来。景象神异,众人被惊得目瞪口呆。
还是中年人一下反应过来,在雪冢将将合拢之际,飞快地把手指伸到老道的鼻下——已经探不到气息。“竟然,仙去了——”他听到自己喃喃自语,顿感无力支撑,颓废地坐在了地上。
风雪中,不知何方传来了声音,虽然不太清晰,但众人都听懂了内容:
“穷达皆由命,何劳发叹声。
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
冬去冰须泮,春来草自生。
请君观此理,天道甚分明。”
半山寺里方丈圆寂,僧众尽皆悲哭。小和尚莲心自出生就被方丈抱回寺里,这下更像天塌地陷般哭死过去。
七八个十五六的少年围在哭成一团的和尚外围,却帮不上忙,齐齐转头看着龙晏。
只见那龙晏伸出白胖细嫩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个豪华富贵的锦盒,打开取出一根银针,二话不说蹚开众人,把针扎进了莲心的脖颈处。
片刻功夫,小和尚悠悠醒来,却是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有气无力地喘着。少年们赶紧七手八脚地把他抬入僧寮。
忽听得放生池旁的水井中当当当响了起来。左右看看庙里众人都在现场,和尚们面面相觑,不知谁在敲打。
时机诡异,怪响又一声紧似一声,和尚们手足无措。
谁知水井中的声响一声禁似一声,和尚们无奈找来绳索木棍,谁知刚拉起井中大桶,从里面跳出一个裹得跟白粽子般的大肉团。
众人大惊,四散逃开。
只见那肉团甩开白布,一跃站起,却是镇上隆盛商行的少东家。这小子平时仗势欺人,作恶不少。莲心在方丈圆寂前刚被这家伙欺负的底儿掉,不知肚里装了多少委屈。
肉团子被人打晕放入井中一天多了,不知方丈已经圆寂,眼见众人围着他,还以为庙里要找自己算账,当下又羞又恼哇哇大叫,挥拳欲向执棍的和尚头顶击落。
一根银针甩了出去,稳稳落在肉团子挥出的手腕上,那手腕当下便泄下劲来。银针入肉,肉团子眼见手腕上登时起了一道殷红、细长却深深的血痕,心中又惊又怕突突乱跳。
吃了一记明亏的肉团子刚想发作,待瞧见是龙晏,忍了又忍,恨恨地冲出人群,向着庙门跑去。
龙晏虽已十五六岁了,一脸稚气还没完全脱去,长得白团团软绵绵,煞是喜庆,小小二郎酷爱医术,加上委实聪颖,各类论着几乎过目不忘,晏淞十分疼爱,不仅自小悉心教导,手把手传授医术,还特别护犊子,养得龙晏受不得一点委屈,虽然没长成小霸王,却也是点亏不吃的主儿。
所以,隆盛商行带着肉团子找上门来不依不饶要个说法,还没等来人说完,只见一个道士装束的中年人进得门来,手里持着一把宽大的剑。他走进正堂,稍一驻足,锐利的目光扫过整个大厅,等到众人都静下声来,就走过去站到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晏淞看看龙晏,知是这娃搬来的救兵。
定睛看清楚来人,肉团子只吓得心中突突乱跳,原来这人正是清水园主齐岱。传说齐岱武功高极,往往对手尚未出手,就被他一记剑花打中肩头,百发百中,位置不差分毫。而所有妄图窥探清水园的不速之客被他杀得干干净净。
齐岱往那一站,清秀俊郎,但他越是不说话,别人越是紧张不安,唯恐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最好自己能隐形,至少能够悄无声息,求得风平浪静。
龙晏不足满月的时候,齐岱找上门来,自荐山头给晏淞做保安组长。身为不世名医,晏淞一眼就看出这个人虽然看上去清爽利落,实则受了很重的内伤外伤。晏淞当即应允,独辟出半山的清水园给他疗伤。
所以这样干脆,一方面是因为齐岱此人半生修道,眉宇清明,谈吐间山高云淡颇见格局气节,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医者仁心,想留他疗伤。
可以说,齐岱是看着龙晏长大的,虽然龙晏没有兴趣修习武功,浪费这样一位大师,但是得他一路保驾护航悉心看顾,倒是也如鱼得水,平安无恙。
十几年来,晏淞齐岱君子之交,除了清水园的处所,也没有过多的利益往来,但是齐岱的清水园远远立在晏府之后山,就好像一个灯塔扫描黑暗,放射着威严,给晏府带来妥妥的安全感。远近相邻也都知道晏府后山这样一位人物,不敢轻易冒犯。
曾有皇帝太医局使臣趋炎附势,贪图重赏,为一己名利拉拢晏淞出任太医,被晏淞婉拒之后,又在府衙间拉拢奔走,妄图给晏淞施加压力,迫他屈从。闹得几近穷途末路之时,哪知这个院使突然被人杀死,连心肝首级都不知去向。传闻,这个替晏淞摆平了此局的人,就是齐岱。
太医局大惊之余,当即禀奏刑部派出武力值高强的亲随,由两湖巡抚派出的捕快兵役领路,亲自追拿刺客。但是传闻归传闻,人家行踪太干净了,谁也没有证据,只好不了了之。传闻也就只停留在传闻。
隆盛商行这次是因为小公子失踪一天一夜,虽然只受了点皮外伤,但是举府不眠不休地满世界寻找,当然一定得要个说法。又不能一众半大孩子挨个找算,只能来问讯领头的龙晏。
“究竟是不是有这回事?说吧。”晏淞眼神扫过了隆盛的人后,看着龙晏说。找他看病的人太多,如果不是关乎龙晏,他才懒得花费时间在半大孩子的纠纷上。
“晏大夫,这事儿我们也是有进无退。隆盛虽只是个商行,但是晏公子此番委实过了,当下也必须给个交代。”隆盛的人快速看了一下齐岱和晏淞的脸色,正是自己担心的,那俩人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肉团子此时也有些紧张,但他一转头见到龙晏,马上记起了铜缸下难熬的一昼夜,忍不住叫道:“龙晏!你躲在这里。你敢做不敢当,我派了人去揪莲心了,到时两相对证,看看莲心那没用的东西有没有胆子不认!”
龙晏急道:“你们去找莲心了?方丈刚刚圆寂,你们不怕冲撞庙里?莲心又在哪里?”
肉团子得意洋洋的道:“我派人牵狼狗去咬他。你快认错,否则连你也一起咬。”
他见齐岱站在一旁,心中实际上有点害怕,不然早就对着龙晏发难了。
龙晏道:“啥时候去的?莲心受伤了?”肉团子大叫:“不死就算他命大!”
龙晏举起手臂甩出一根针,在那肉团子头上刷的就是一道血痕。见到血滴滴下来,龙晏提腿向外就跑。
晏淞喝道:“站住!”
齐岱一把拉住他劝道:“龙儿。”
龙晏到底也惧怕狼狗,但终是挂念莲心的安危,对齐岱道:“齐师父,他叫狼狗去咬莲心,我看看轻重。”
齐岱道:“你若赶去,连你也要身陷险境,你难道不怕?”
龙晏道:“我怕。”
齐岱道:“那你还去?”
“龙晏你个狗熊!怕甚么?谁叫你今天又动手打我?放一车狼狗狠狠滴咬死莲心!”
晏淞眉毛一挑。来求医的人哪个不是小心翼翼,谁敢在自己面前如此放肆?这倒让晏淞好奇起来,他这一生啥样的人没见过?既然这是个二愣子,隆盛来人反而又如此镇定,不像不懂规矩,却也不加制止,此事背后恐怕不会如此简单。
晏淞与齐岱对视一眼。两人都想,赶紧把这些不速之客打发走,查探一下该事可疑之处。
龙晏再不迟疑,对肉团子道:“我去!莲心如果受伤,你等着我找你算账!”说着急速前奔。
晏淞冲着龙晏奔出的方向一扬下巴。家丁赶紧喊着“咱们快去救人”上前跟随而去。
“我就不信了,小小一个莲心还能让龙晏豁出命去救!”肉团子边说边跟出厅堂。
隆盛商行的人怕闯出大祸,待要喝止,却见那肉团子如飞去了。转头一看,齐岱不知何时也不见了身影。
隆盛商行的人恨道:“好,咱们先就此别过,稍后再来叨扰。”匆匆作别,退出晏府,挥鞭催马驰去。
……
晏淞看着被抬进晏府的小和尚莲心,只见其小腿已经被狗咬的皮开肉烂了。转头再看肉团子等人,不带他们开口分辨,目光里再也按捺不住怒火中烧,语气也严厉起来,“都出去!”
隆盛的人自觉理亏,受了晏淞抢白,好像被噎住,好不容易伸伸脖子才把气喘匀。但却是迫于晏淞目光的严厉,无法再忍受深沉而无形的压力,“事已至此,先给莲心治伤,咱们两家再行商议吧。”说着就去拉肉团子。
谁知肉团子事到如今仍旧没觉得理亏,对着奄奄一息的莲心又要挥拳。
没等龙晏发作,齐岱一步上前横剑在莲心和门之间,堵上了肉团子的袭击路线。
齐岱与晏淞相识已久,无需多言,一个眼神足够。晏淞把龙晏的衣袖松开,龙晏上前就给了肉团子一个大嘴巴子。
“你!你!你还敢动手!”肉团子猝不及防,满满吃了一痛。
“你该打!打还是轻的!信不信莲心受的伤,我也得找回来全奉还给你!”龙晏唬道。
齐岱冷冷地看着肉团子的手,转了下剑锋。
肉团子脸色蜡黄,两个晏府的家丁推开隆盛的人,一左一右拉起肉团子的胳膊,带他出府去。
时值晌午,路上没有什么人。齐岱远远看着,端详着隆盛来人的身形。显然那些都是练家子,但也只是些近身搏击的本事,只能防身,不足以称强图霸。
“一桩未了,一桩又起,这可如何收场?”一个隆盛伙计悄悄瞥了眼齐岱,低声问伙伴。
那伙伴也早已好生恼火,抬头看看被晏府家丁夹携着的肉团子,嘟囔道“自己作死,怨谁?”
倒是隆盛带头的那位,嘴角闪过得意一笑。这下,莲生进了晏府,晏淞再也脱不了干系,总要出山了吧?
晏夫人自打当年生产,身体便一直不好。晏淞一向让着她,没想到在管教孩子这件事上,却是十分坚持主见,比如把孩子称作龙晏,就强硬地没有任何商量。两人经常因孩子冲突,渐渐地晏夫人便有些郁郁,加上后来听晏淞说起那个似梦非梦的际遇,再看这龙晏的时候,便多了几分打量,有意无意地严厉起来。
在她的坚持下,龙晏被关进家庙好好反思。莲心则留在晏淞的医馆里由专人照料。
知道有父亲和齐师父压阵,那肉团子已经不能威胁到莲心,龙晏倒是也颇为自觉地收拾收拾,面壁思过去了。
晏氏家庙,连同旁边的藏书楼,依山而建,除了正前,其余三面都是密林。
几个黑衣人迷倒了守门的晏氏家丁,趁着月黑风高潜入藏书楼。
忽然剑势如风,一道寒光往其中一人背心刺去。
被刺的黑衣人听到背后风声响动,左手反圈,试图制动持剑者。
但是持剑之人恰恰正是齐岱。他不待敌人得手,早已一剑又迎面挥去。剑锋裹挟着寒风,战阵无敌,被刺的人又惊又惧,一怔之下,举臂扬鞭自卫,谁知剑风快如闪电,两样兵器将触未触之际,鞭子竟然喀的一声,在把手处被生生斩断。
黑衣人当下已落入明显下风。他权衡胜率,知技不如人,惟一心脱逃。
那齐岱精研剑法,岂容剑下漏网之鱼?当即纵身上前,拦住去路。一名黑衣人被剑刺中,应声而倒。另外几人一看潜逃无望,只得硬闯,其中一人回身喝道:“放火!”
几个暗器飞出,一接触树木,当即燃烧起来。天干物燥,火烛尚且须得小心,何况有人故意纵火?屋内一众木器,窗外一片多脂的松柏,不多时就都熊熊燃烧起来。
齐岱担心龙晏,大喊几声,无人应回,果断地折回找人。
黑衣人不敢逗留,奔到屋外,正要翻墙而出,突觉黑暗中一股劲风袭向顶门。他们急忙缩头,只感觉掌风从鼻尖上直擦过去,脸上一阵剧痛,犹如刀刮。
这齐岱没有找到龙晏,急忙折返追了上来,却见一个老儿蹲坐墙上,正呼呼地轮番挥动双臂。
黑衣人亟待走脱,然而后有追兵前有堵挡,一时踌躇难决。尤其是这老儿,看着有些呆傻,掌风却好不厉害,而且悄没声的袭到,被袭之人竟然毫不知觉,令人不禁骇然。
只听那老头喝道:“齐岱小子,最近是不是偷懒啊,几个跳梁小贼也能被他走脱,你还要不要名头的啊?”
齐岱笑道:“修文老见笑了!”几个黑衣人大惊,原来这老头竟然是旋风煞手修文大江!
修文老头笑着飘下墙来,走向黑衣人,三五个翻手就扯下了几人的伪装。“这一点儿微末功夫,也敢来创江湖?还这么不要面子,鬼鬼祟祟地搞偷袭?”
黑衣人快不过他,几个人容貌当下一览无遗。他们相互一对视,同时咬了下牙床。
修文大江晃身拦住,其身形快如闪电,眨眼功夫拍掉了几人槽牙,喝道:“要一死了之,我也不拦着。但你得说个明白,你们究竟有何图谋?来干甚么?”
“食人之禄,承人之命,他们自然是为龙珠而来。”齐岱一步上前,与修文大江成围合之势,将几人牢牢控制。
这几人见此时更难夺门而逃,更加咬紧牙关。
“倒是还有几分志气。”修文大江笑道。转身挥一挥手,“齐小岱,这几个人交给你啦,小老儿回去睡觉了!”言毕,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齐岱的名声在江湖上颇为响亮,其原因之一,就是看着文质彬彬,实则孤冷狠绝,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则执剑相见——其剑指之人,大多性命堪忧。
黑衣人显然晓得齐岱名头,虽然修文老儿走了,也不敢丝毫大意。再次互相示意后,齐齐伸出左臂相互一击,居然同时自毙!
齐岱冷冷看着,确认几人气绝,转身回了晏氏家庙。
晏家大宅里,到处是密集的铜锣声和众人焦急的找工具救火的喊叫声。
龙晏在灼热中快要昏迷了,烟气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只好把茶壶里的水都倒在外袍上,用外袍遮住了头面。
一众人等忙着救火,屋里屋外乱成一片,哪里还能指望听到龙晏那点微不足道的声响。
家庙地上的部分显然已经被黑衣人翻找过。众多器件看着原位未动,但在齐岱看来,蛛丝马迹都反映出黑衣人确知所寻物件的个头形状,翻找的举动相当迅捷有度。
齐岱没有多做停留,潜身进入一条密道。
地下的密道是龙晏出生之年起建,目的自然是遵当年神仙老道之意,用以保存珍宝。
密道的尽头连着藏书楼。
藏书楼地下的密室极为隐蔽,除了龙晏,只有他父亲晏淞和齐岱知道暗门,所以侥幸躲过一劫。但是由于通风口与家庙共同,烟气仍然滚涌而来。
他身处密室,还是能感觉到外面火焰的威力。强打着精神,龙晏看了看手边那套他爹珍藏多年的《天医宝鉴》,心里暗暗庆幸:还好它躲过一劫,不然他爹非关他一年不可。
烟气越来越浓,也越来越热。就在龙晏几乎睁不开眼睛时,《天医宝鉴》最后一部的书匣中,发出了一道翠绿的光。
龙晏用尽力气爬了过去,翻开盒盖,就看到了一个白玉般晶莹的瓶子。瓶颈上,用朱砂画着一个红色的符咒。
龙晏禁不住好奇,伸出手去摸了摸。符咒就在他的手接触到瓶子的一刹那消失了。
龙晏吃惊地放下瓶子,赶紧观察四周。
瓶口开启,更明亮的绿光钻出瓶口,在空中划了个细细的弧线,钻进了龙晏的脊梁。
龙晏登时疼的昏了过去。
齐岱进得密室,只看到歪在地上的龙晏,以及歪在几案上玉瓶。心道,终于还是来晚了,转念又想,莫非均是天意?
高烧加灼伤,将近十天,龙晏才能下床。
晏淞爱他如珍宝,对这次火灾又是后怕又是生气,责令龙晏再不许踏进藏书楼,更不许私下外出施药行针。
外面热热闹闹,龙晏的院子却被看的紧紧的,就连莲心也不容许他探望。他爹派的人对他的衣食住行、吃喝拉撒各有分工,一个苍蝇也别想蒙混过关。
大总管晏玉堂上下瞥了几眼跪在地上瑟缩成一团的豆蔻,“你还是到彩石庄去当伙计吧。你来当差的这几天,少爷频频出事,显然你不适合这个差事。”
豆蔻抬起一双泪眼,眼巴巴地瞅着龙晏。
龙晏也有些舍不得他。
这个小厮本是他爹派过来的,龙晏想了些招,刚把他收拢了些,若因为这次火灾,就被撸了职,打发到二三十里外的彩石庄去种药去了,那不又成了一院子人都对他恭恭敬敬,但是都唯他爹马首是瞻,没有一个与他一条心?
龙晏清了清嗓子,“豆蔻在帮我整理偏方,刚刚上了些手,现在就打发出去,岂不是我又要教个生手?”龙晏收到豆蔻感激的眼神,“这可不太划算,我得去跟老晏说个明白,不能白白帮他规制伙计。”说着就要穿鞋下床。
晏玉堂也是见惯了龙晏的各种伎俩,心里早有了计策,要不也管不了这关里关外几十家医馆。“少爷,这家庙和后山的火起的有些蹊跷,也不知道是哪个便宜伙计得罪了道上的人。家主一向嘱咐各医堂怀仁济世,不计得失,为善乡里,却仍然有人捅篓子,招来这番无妄之灾。这一修不仅一大把银子砸了进去,家庙里的藏品、古玩也有损失,这个账我还得好好算算才能给家主个交代啊!”
“都说了多少遍了,火不是因我而起!咋都听不进去呢!每天就知道冤枉我!”龙晏气的一脚把刚趿拉上的鞋甩了出去。 豆蔻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把他的鞋给请了回来。
“反正,你跟老晏说,第一,不能继续冤枉我,有一就有二,我也不想当窦娥!第二,赶紧给我开禁,这一天天的圈在院子里,害的我一身好武艺无处施展!”
豆蔻惊喜地抬起头,望着龙晏的眼睛都放光:“少爷,您到底还是跟齐师父学了武?”
龙晏尴尬地清清嗓,“武什么武!你赶紧给我跪好!”
晏玉堂不紧不慢开口:“家主说,这火起的蹊跷,且尚无头绪查清缘由。但未达目的,放火之人应不会就此罢休。大家还是谨慎些的好。最起码在身体完全康复之前,您还是在家里好好养伤吧。”
“伤没好,他倒是给我治啊!他若也看不好,还说什么济世名医!”
晏玉堂一众人等一阵尴尬。
晏老夫人辞世,龙晏还在襁褓中。 路遇黑衣人劫匪,晏老夫人情急之下把独苗儿孙子龙晏藏到轿凳之下,自己却当场中了剧毒。晏淞纵是查遍家中所藏医书,放出九州招贤榜,也没能查出到底是中了什么毒。可怜晏老夫人,昼盼夜盼,盼来龙晏降生,谁知龙晏刚刚生下不足一年,就撒手人寰。
晏淞爹与晏老夫人母子情深,悲痛不已。但因为不知是何人何时所投,也不知是何毒,他空有绝世医术,也只有遗恨。晏淞委托各类人士调查,却是越调查他对此事越讳莫如深,整个人也郁沉起来。纵是这样,他仍然这些年来一只不停研究当年的中毒症状,一直没有放弃找寻解毒之方。
这件事不仅成了晏淞心里的一道过不去的坎,就是在龙晏的心里,也始终扎着一根刺,他觉得祖母一介妇人,肯定是因晏淞遭人陷害,晏淞这一辈子亏欠自己的娘亲。
祖母去世时,他还没有记忆。虽然不记得她的音容,但是朦胧的印象中,脑海里总闪现着其强忍剧毒,眼含泪水,把自己的襁褓裹得紧紧的塞进了轿凳下狭窄的空间。
每当他遮拦不住这腔怨气,晏淞一定偃旗息鼓。家中众人也都不愿触他霉头,所有的争议往往也都以他的胜利告终。
晏玉堂正待扭转颓局,一个伙计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大总管,乐掌柜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