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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四年春,陈狗剩蹲在北平城外的老槐树下磨佩刀,刀刃映出张爬满皱纹的脸。刀柄上刻着的“忠勇”二字早被血锈糊住,就像二十年前那场铺天盖地的黄沙,把该记住的、该忘记的,全埋进了土里。

建文二年的白沟河比往年冷。陈狗剩跟着燕王的大军渡河时,水面漂着半截断旗,朱漆剥落的“齐”字在冰碴子里打旋——那是南军主帅齐泰的旗号。弟兄们都说,这是老天爷给燕军的吉兆,可陈狗剩摸着腰间染血的干粮袋,指尖触到粗麻布上的硬痂,河底的暗流仿佛正透过冰面,用某种黏腻的目光攀爬他的小腿。

他本是通州卫的伙夫,八岁被卖入行伍,洪武三十一年燕王誓师靖难,随老百户投军。原以为不过是扛粮烧饭,直到那年六月在真定城见到血。南军先锋是个白胡子老将,马刀一挥能断三杆长枪,百户所的弟兄被杀得退到城河边,尸体堵塞护城河。陈狗剩躲在芦苇丛里装死,血腥味呛得喉管发腥,忽闻头顶有人吟经,抬头看见个穿灰袍的僧人骑在马上,月光照在脸上,白得像具骷髅。

“这是姚少师。”后来老百户拍着他肩膀说,“当年跟着燕王扫北的活菩萨,能看见阴阳两界的事。”陈狗剩似懂非懂,只记得僧人经过尸堆时,袈裟角沾了血却半点不脏,那些断手断脚的尸体底下,隐隐约约有黑影在爬动,像被抽去骨头的灰鼠,贴着地面迅速游移。

白沟河决战前三天,营里开始闹怪事。伙房井水半夜结冰,冰面浮着几行血字;放哨的弟兄说看见河对岸有军队行进,可天亮去看,只有荒草在风里晃。决战前夜,陈狗剩被派去给前军送干粮,路过中军大帐时,听见里面传来争吵声。

“兵法虽妙,终究是血肉之躯。”姚广孝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王爷可还记得,洪武二十年征纳哈出时,那些冻死在大漠里的弟兄?”

“先生是说……”燕王的声音低得像闷雷,惊飞了帐角栖息的夜鸦。

“阴兵借道,古来有之。”僧人叹了口气,袖口无风自动,布料下鼓起的轮廓竟似有指节在敲打,“长平之战赵军亡魂绕谷三日,淝水之战谢玄得八公山阴兵相助。这白沟河下,埋着五代十国时战死的七千甲士,还有咱们燕军去年在雄县折损的三千弟兄……”

陈狗剩手一抖,干粮袋掉在地上。月光里,大帐窗纸映出两个人影,姚广孝的影子格外瘦长,肩胛处突然凸起一块,像是有什么东西从脊椎爬向脖颈,又倏地 flatten。

第二天卯时,南军二十万大军压境。陈狗剩跟着百户趴在土坡上,看见对面战旗遮天蔽日,中间“盛”字大旗猎猎作响——盛庸,那个在济南让燕王吃了大亏的铁铉副将,此刻正骑马阵前训话。弟兄们刀把攥得发白,南军第一波箭雨袭来时,谁也没料到,河对岸突然响起马蹄声。

那是支什么样的军队。他们从晨雾里冲出来,战马蹄子踩在水面却不溅水花,盔甲破破烂烂,有的没了头盔,露出白森森的头骨,眼窝处燃着两簇幽蓝鬼火;有的断了胳膊,兵器却握得紧紧的,断裂处渗出的不是血,而是类似水银的液体,在甲胄上蜿蜒成河。最前面的将领举着杆锈迹斑斑的“周”字旗,旗面残破处,依稀可见后周世宗柴荣的骑射画像。

南军战马先惊了。那些畜生突然跪倒在地,前蹄疯狂刨地,嘶鸣声里带着哭腔,嘴角涌出白沫。盛庸的帅旗晃了几晃,陈狗剩看见他脸色煞白,手里令箭“当啷”落地,在寂静中激起回响。阴兵们没喊杀,却排着整齐队列往前冲,每走一步,脚下水草就枯萎一片,河水也变得墨黑,水面漂起翻肚的游鱼,眼睛全是白翳。

“杀——”燕军大营号角响起。陈狗剩从土坡冲下去时,看见前排弟兄们都在画十字,刀疤纵横的手在胸前抖得像秋风中的枯叶。阴兵与南军撞上的瞬间,天地间突然静了。没有兵器相击声,只有低沉呜咽,像无数人在同时叹气,那声音钻进耳孔,震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南军士兵一个个瞪大眼,接着就有人捂住脖子倒下去,皮肤下面像是有虫子在爬,鼓起一个个青紫色的包,又迅速瘪下去,露出底下青黑色的咒印。

陈狗剩砍翻第二个南军士兵时,左侧传来若有若无的呼唤。他转头,看见个阴兵在看他。那盔甲裂成两半,露出里面的烂肉,可那张脸——是去年在真定战死的王二哥,右眉尾的黑痣清晰可见,他临死前托陈狗剩把半块玉佩捎回涿州老家。陈狗剩愣住了,想喊,却见王二哥嘴角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嘴唇开合,却发不出声音,只能抬手冲他挥了挥,掌心朝上,正是他们当年在通州卫赌钱时的暗号。

陈狗剩的刀“当啷”落地。王二哥转身走进战团,背后的伤口里漏出灰白色的光,那光扫过之处,南军士兵的兵器纷纷生锈断裂。当陈狗剩捡起刀再抬头时,哪里还有王二哥的身影,只有一片枯黄的水草随波晃动,水面漂着半块碎成齑粉的玉佩,边缘还沾着点灰白色的絮状物,像人死后未散的魂。

白沟河大胜后,燕军一路南下,直到济南城撞上铁板。铁铉在城楼上挂满太祖皇帝画像,燕王的箭不敢往上射,云梯刚架起就被热油浇下来。更绝的是护城河底埋的炸药,燕军水师靠近时,水面炸开的气浪能把人掀到半空中,弟兄们的残肢断臂甩到城墙上,黏糊糊的血渍十天半月都擦不净。

围城三个月,秋风吹得大营旌旗歪斜。陈狗剩跟着巡夜队伍经过西营门,忽闻城外乱葬岗传来哭声。那声音像浸了水的麻绳,一会儿细得像孩子喊娘,一会儿粗得像男人叹气,绕着大营转圈子。有人说是南军细作,放箭过去,却见磷火在坟头飘,绿幽幽的,时而聚成灯笼形状,时而散成游丝,贴地游走时,能看见草叶上凝着的露水在瞬间结冰。

“陈狗剩,去伙房领姜汤。”百户的命令让他回过神。抱着木桶往回走,路过中军帐,又听见姚广孝说话:“铁铉深得民心,济南城防固若金汤,若不用非常之法……”

“先生上次借的阴兵,不是大胜而归么?”燕王的声音带着不耐,帐内传来茶盏磕在案上的脆响,“为何这次……”

“白沟河的阴兵,是五代旧军,与咱们无冤无仇。”僧人叹气,声音里多了几分沙哑,“可济南城下,埋的是咱们燕军去年在德州、沧州战死的弟兄,还有当地被牵连的百姓。怨气太重,阴兵难驯啊——就像烈马被抽了筋,虽能拉车,却迟早要反噬。”

陈狗剩打了个寒颤,木桶里的姜汤晃出几滴,落在地上竟滋滋作响,腾起白烟。原来阴兵不是随便能借的,那些在白沟河见过的面孔,王二哥、张老三、还有总偷他炊饼的李麻子,是不是都被困在那支军队里,魂灵被往生咒钉在兵器上,永世不得超生?

三天后,怪事更盛。有弟兄半夜看见营外有女子梳头,月光下乌发垂地,走近才发现是具骷髅,脊椎骨一节节垂在地上当凳子,梳齿间卡着几缕干枯的黄发;马厩里战马集体发疯,红着眼咬死三个马夫,剖开肚子发现胃里全是坟头土,马舌上还刻着歪扭的“冤”字。姚广孝带着和尚在大营周围念经,袈裟上缝满符纸,可每当月亮升到头顶,西北乱葬岗就传来兵器碰撞声,叮叮当当,像有人在深夜打制铠甲。

“狗剩,跟我去趟乱葬岗。”老百户拍他肩膀,手里攥着半串佛珠,佛头处的红漆已剥落,露出底下刻的往生咒,“姚少师说,要取些‘引魂沙’。”

二人摸黑进坟地,露水打湿的草鞋踩在坟包上,传来类似嚼软骨的声响。老百户举松明火把,火光照见新坟林立,木牌上写着“燕军某部某某之墓”,有的连名字都没有,只画个白圈,圈外歪歪扭扭刻着“通州卫”“德州所”等地名。走到坟地中央,忽闻“哗啦”一声,土层里翻出个铁盒,里面装着灰白色的沙子,在月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微光,细看能发现沙粒间裹着细碎的指甲片和头发丝。

“快装袋里!”老百户话音未落,周围墓碑突然摇晃。陈狗剩看见坟包浮土在动,像有无数只手在下面扒土,草根处渗出黑褐色的液体,带着浓重的腐尸味。最左边新坟“轰”地炸开,跳出个浑身是血的士兵,盔甲上“燕”字旗烂成布条,手里长枪还滴着水——那是上个月在护城河淹死的弟兄,下葬时连全尸都没有,只捞到半片带着刀伤的甲胄。

“老百姓……”陈狗剩喉咙发紧,手摸向腰间的刀,掌心全是汗。

“别慌,是咱们的弟兄。”老百户声音发颤,却还是往前走了一步,腰间佩刀已出鞘三寸,“兄弟,你认得我吗?我是通州卫的张麻子,咱们在德州城喝过通州老窖,你说等打完仗要回家娶邻村的秀兰……”

那士兵抬头,眼窝里空空洞洞,本该是眼珠的地方鼓着两个血泡,突然开口,声音像破风箱:“回家……秀兰……”话未说完,长枪已刺向老百户心口。陈狗剩本能挥刀,刀刃砍在士兵脖子上,却像砍进腐坏的南瓜,黑血喷涌而出,带着蛆虫和碎骨渣。老百户趁机踹翻铁盒,引魂沙撒在士兵身上,他发出尖啸,身体迅速萎缩,化作一堆白骨倒在地上,骨殖间还夹着半片绣着并蒂莲的衣角,正是秀兰托陈狗剩带给那弟兄的定情信物。

二人连滚带爬逃回大营,身后乱葬岗传来此起彼伏的嚎叫,像千万个声音在同时喊“冤”。天亮时,姚广孝看着他们带回来的半袋引魂沙,指尖捻起沙粒,沙粒竟在掌心蠕动,化作细小的人脸,张着嘴无声哭喊。“怨气太重,阴兵要反了。”僧人低语,“当年在白沟河,是借了后周将士的怨气;如今在济南,借的却是咱们自己人的怨气——刀刃向内,必见血光。”

当夜,燕军大营遭到前所未有的袭击。那些从坟里爬出来的阴兵,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肚子破开流着肠子,却举着生锈的兵器,见人就砍。他们不怕刀枪,陈狗剩亲眼看见弟兄砍断阴兵的胳膊,断肢却像活物般继续爬行,抓住人脚踝就啃。更骇人的是,阴兵们边杀边喊“回家”“报仇”,声音含混不清,却让听见的人眼眶发酸。

陈狗剩躲在粮草车里,透过缝隙看见姚广孝站在中军帐前,手里握着串骷髅头念珠,大声念着经文,可阴兵们根本不理他,径直往帐里冲。千钧一发之际,燕王带着亲卫杀了出来,他骑的乌骓马踏过阴兵时,地上留下焦黑蹄印——原来姚广孝早在燕王甲胄刻了往生咒,每道咒文都用燕军弟兄的血混着朱砂写成。

燕王挥刀砍倒几个阴兵,突然勒住马缰绳,高声喊道:“弟兄们!你们跟着本王起兵,为的是清君侧、安天下!如今大业未成,若困在这坟堆里做孤魂野鬼,九泉之下如何见列祖列宗?待天下平定,本王必建忠烈祠,让你们的英名世代传颂!”

阴兵们的动作顿了顿。最前面的,正是陈狗剩在白沟河见过的王二哥,他胸口插着的半截箭还在滴血,却转身对身后阴兵摆摆手。一时间,乱葬岗响起低低的啜泣,像秋风吹过麦田。阴兵们一个接一个跪下,有的化作青烟消散,有的则变成一堆破旧的兵器,刀柄上还刻着弟兄们的名字。陈狗剩看见王二哥冲他笑了笑,那笑容终于不再僵硬,带着解脱的释然,随后便如晨雾般消失,只留下他熟悉的那半块玉佩,完好无损地躺在草地上。

天亮后,济南城的围解了。铁铉站在城楼上,看着燕军撤退的队伍,大概不知道,昨夜那一场混战,比任何攻城器械都可怕——自己人杀自己人,才是最让人胆寒的。陈狗剩骑在马上回望济南城,城墙上的太祖画像被晨雾笼罩,画像上的朱元璋仿佛也在皱眉,眼角的皱纹里,似乎藏着无数冤魂的影子。

建文四年六月,燕军打到浦子口。长江近在眼前,过了江就是应天府,可南军最后一道防线固若金汤。盛庸带着二十万水师,战船绵延百里,桅杆如林,把江面封得严严实实,连江鸟都难以飞过。

更诡异的是,连续三夜,江面上出现鬼市。一到子时,无数灯笼亮起,红的、白的、蓝的,挂在桅杆上随风摇曳,能听见有人叫卖“酒来——”“炊饼——”,可划船凑近,船上都是穿前朝盔甲的士兵,甲板上摆着骷髅头当货物,有的骷髅头眼窝里还插着金钗,显然是从墓里盗来的陪葬品。有弟兄贪杯,划船过去买酒,第二天尸体漂在江面,嘴角还沾着黑色液体,手里攥着半块发霉的炊饼,饼上印着个骷髅头印记。

姚广孝这次没急着做饭,反而带着几个亲随去了江边龙王庙。庙内神像缺胳膊少腿,龙王的龙角断了一支,掉在供桌上,旁边摆着几个破碗,里面装着发黑的米饭,饭上爬着几条蛆虫。僧人摸着神像裂痕,对陈狗剩说:“这是陈友谅的旧部,当年鄱阳湖之战,残兵逃到此处,被朱元璋水师追上,全被砍了头,尸体扔进江里喂鱼。他们的魂灵困在江底,怨气不散,便成了这鬼市。”

“他们为啥帮南军?”陈狗剩望着江面,月光下,隐约可见水下有黑影晃动,像在排列战阵。

“怨气啊。”姚广孝转头,眼睛映着江面波光,“陈友谅的士兵被剥皮揎草,悬在城墙上示众,魂灵不得安宁,见不得朱家的人过江。就像被打断脊梁的狼,躲在暗处,专等仇人落单。”

正说着,庙外传来喧哗。几个弟兄押着个老渔民进来,老汉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腰间却挂着块刻着鱼纹的玉牌,玉牌上的鱼眼处嵌着红珠,此刻正滴溜溜转。“大人饶命!””老汉扑通跪下,“小老儿是鬼市的引路人,他们说只要我带燕军入套,就放我儿子的魂灵投胎……”

姚广孝捡起玉牌,突然轻笑:“原来是元兵的水鬼令。当年伯颜南下,在长江淹死的蒙古士兵,魂魄被水妖困了百年,这令牌能控水鬼。”他转身对陈狗剩说:“去准备三百盏河灯,用上好的桐油浸过,灯面上写上咱们战死弟兄的名字,子时放到江里。”

子时的江面平静如镜,倒映着满天星斗。陈狗剩和弟兄们蹲在岸边,将河灯放入水中,火光连成一片,顺流而下,像条燃烧的巨龙。鬼市的灯笼突然全灭了,黑暗中传来争吵声,有个粗哑的声音骂道:“朱家的和尚,你坏了规矩!竟敢用生魂灯破我鬼市!”

姚广孝站在船头,手里举着盏八角琉璃灯,灯芯是红色的,像滴着血,灯身刻满梵文,每个字都在发光:“各位都是前朝的弟兄,被水妖困在此处不得超生。我今日带了三百个往生咒,只要助燕军过江,便可借这灯芯之火,去轮回转世——你们难道想在这江底,再困上百年?”

江面掀起波浪,无数黑影从水里冒出来。他们盔甲上长着水草,头发里缠着铁链,有的脸上还挂着水藻,却排成整齐队列,向姚广孝抱拳。最前面的将领,盔甲上刻着“汉”字,正是陈友谅的汉军旗号,他一挥手,江面上的雾突然散去,露出一条清澈水道,连江底的鹅卵石都看得清清楚楚,水流声中,隐约传来解脱的叹息。

“开船!”燕王令下,百艘战船齐发。陈狗剩坐在船头,看见水鬼们在船两侧游动,他们的手推着船底,却不沾水花,每张脸上都带着笑意,那笑容里有释然,也有对来生的期盼。路过鬼市时,那些骷髅摊位已消失,只剩下零星灯笼在远处飘,像坠落的星星,渐渐融入晨光。

盛庸的水师没料到燕军会突然出现。当他们的战船驶来,水鬼们从水下冒出,抓住敌船船舵,扯断锚索。南军士兵惊叫着跳水,却被水鬼们托着往岸边漂——姚广孝早与水鬼约定,只阻路,不伤人。陈狗剩看见一个水鬼托着个南军士兵,那士兵吓得浑身发抖,水鬼却轻轻拍他后背,像在安慰受惊的孩子。

天亮时,燕军踏上江南土地。应天府城门大开,谷王朱橞举着降旗等候。陈狗剩进城时,路过秦淮河,看见河面上漂着几盏熄灭的河灯,上面的名字被水浸得模糊,却有一朵小白花漂在旁边,花瓣上还凝着露水,像是谁给这些亡魂的送行礼物。

永乐年间,陈狗剩退伍回到通州,用军饷买了两亩薄田,娶了邻村死了男人的王嫂子。日子过得平淡,却常梦见战场,梦见王二哥,梦见那些在阴雾中穿行的身影。每年清明,他都会去涿州,给王二哥上坟,尽管那里只有个空坟包,碑上刻着“燕军义士王君之墓”,是他央求村里先生写的。

有一年清明,他正在坟前祭酒,碰到个云游和尚,竟认得他:“施主可是当年白沟河的陈旗牌?”

陈狗剩吓了一跳,和尚却笑了:“姚少师圆寂前,曾说起过你。那些阴兵,本是天地怨气所化,借兵如借债,终究要还的。”他从怀里掏出半块玉佩,正是王二哥当年的那块,玉佩上的血渍已褪,刻着的“平安”二字清晰可见,“这是从阴曹地府带回来的,他说,多谢你当年想帮他带信,可惜……他已投胎去了,托我把这个给你。”

陈狗剩摸着温润的玉佩,突然想起白沟河的阴雾、济南城的磷火、浦子口的鬼市,还有姚广孝说的“因果”。原来这世间最可怕的不是鬼兵,而是人心底的执念——燕王想登大位,建文帝想保江山,可苦的是他们这些把血洒在战场上的小卒,是那些连名字都没留下,只能化作磷火在坟头飘荡的亡魂。

老槐树的年轮又多了一圈。陈狗剩摸着佩刀上的“忠勇”二字,突然笑了。忠勇?不过是刻在刀把子上的字罢了。真正的忠勇,是让跟着自己的弟兄都能活着回家,可这世上,又有几个将军懂得这个道理?

风吹过槐树,叶子沙沙响。恍惚间,陈狗剩又看见王二哥在阴雾里冲他笑,他的身后,是无数个看不清面容的弟兄,他们排着队,慢慢走向远方的霞光。那里没有战争,没有阴兵,只有家乡的炊烟,在夕阳里轻轻摇晃,像母亲唤儿回家的手,温柔而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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