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中锡略为思索,便说:
“京畿反贼以响马盗为主。军马寄养于马户,拔给养马户草场,马死照价赔偿,可现在京畿一带大都是贵戚的庄园,养马户失去草场,还要照例养马,自然家家破产,他们衣食无着,因此才落草为寇。光凭剿灭是斩草不除根,今天平了明天又反,臣以为上策是剿抚兼用。”
这话倒是说到了正德的心里去了,他因为恨余甘,恨不得将那些人一网打尽,可又是因为迟迟狠不心。
光靠招抚他放不下面子,光靠剿灭他又怕玉石俱焚,害了余甘的性命。
马中锡提出剿抚兼用,正中他的下怀。
然而他并不想过早透露自己的想法,便说:
“先免去遭匪患地方的一年钱粮,养马户的钱粮照给,待草场清理出来,再叫他们养马。如有阻扰者,哪怕皇家贵戚,杀无赦,并着为令。”
马中锡吃惊得都快掉下巴了。
他们私下里聚集,常担忧正德昏庸无能,被左右摆布。他虽然官至侍郎,也是头一回见识正德不仅思路清晰,而且英明果断。
正德又与马中锡聊一阵子,痛饮几杯才起驾返宫,几个月来压在心头的郁闷似乎烟消云散了。
第二天,恰好刚提拔为吏部尚书的杨一清建议派大臣总制山东、河北军务,讨刘六、刘七等响马盗。
正德让内阁组织廷议,杨一清推荐的,竟是马中锡。
正德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杨廷和因为儿子杨慎考中状元,家中有着一桩空前可能也是绝后的大喜事,一连数日告假在府,排流水席宴请宾客。
朝廷用马中锡偕惠安伯张伟挂帅出征,他直到圣旨已下方才知道,不禁叹了半天气。
这天杨一清上门贺喜,杨廷和在暖阁内开一桌,请杨一清和杨慎的几位座师饮酒。
王守仁于去年十二月由庐陵知县升任南京刑部主事,这年正月调任北京吏部主事,为会试同考官,此时也在座。
说到马中锡带兵出征,杨廷和告诉杨一清:
“马中锡虽然做过巡抚,带过兵,可他仍然是个书生,真刀真枪在疆场上带兵征战,他哪能胜任呢?”
“我也是前回听他论兵,觉得他分析透彻,对眼前的形势了然于胸,所以推荐他,杨阁老认为不妥吗?”
“他充其量只是个策划的军师,临敌应变非其所长。张伟只是个膏粱子弟,打仗他们都不在行。受降如受敌,招抚反贼,他们恐怕更不成。”
王守仁说:
“下官倒是觉得京军的战斗力才是最大的问题。李瑾剿匪不能奏效,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京军无能。除皇上的亲军外,京军的情况实在堪忧。挂籍吃空饷的早已是众所周知的一大弊病,而在籍的兵丁大半冒名顶替,可谓老弱病残。这样的官兵不加选拔,重新训练即驱上战场,无异驱羊入狼群。由此可见,马都堂显然不是料不及此,而是他已决意招抚。可他怎会没想到,没有强大的威慑力,如何能逼人签下城下之盟呢?”
杨一清心里一格登,问:
“照王主事看来,马都堂有没有成功的把握?”
王守仁摇一摇头说:
“照下官所料,马都堂必不能成事。兵者危道,小心慎重还怕贲事,马都堂第一个打算已心存侥幸,错失先机。再者朝中主战主抚的各执已见,作为前方主官,马都堂能否做到让各方都无话可说?而临敌制变,时机稍纵即逝,有时候又不容许前怕狼后怕虎。下官觉得,这么一个复杂的局面,不是马都堂能应付的。”
杨廷和说:
“事已至此,只好静观其变了。朝廷既同意马中锡剿抚兼用,只要不从中掣肘,许予便宜行事,还是大有可为的。”
王守仁说:
“朝廷许予便宜行事,还得看马都堂能否决断。只怕事情并未了结,马都堂因招抚给反贼列出条件,就招来谣言四起了。倘若他不能把住大局,恐怕连自身都难保。”
杨一清当年在宁夏修筑边墙深受谣言之害,到现在边墙还没有修好,那也不全是刘瑾倒行逆施坏了他的好事,其实也是人言可畏,刘瑾不得不然。
而招抚盗贼,一般得先许盗贼好处,又是最易招来谣言的。
他听王守仁这么一说,也觉得马中锡没有打算先临予兵威再谈招抚,不仅失去先机,而且一举不成最易招来谣言。
照马中锡的应变才能,看样子败局已定了。
他不禁心里着起急来,倘若结局太糟的话,朝廷难免要追究他举荐失察之罪。
杨一清这一着急,就无心喝酒了。他推说有事,告辞杨廷和,坐轿直奔张永府邸。
张永现在声势显赫,趋炎附势之辈整天都排着队等候他的接见。
他因忙不过来,只能有选择接见一部份人,所以让人觉得他的架子大得很。
但他一听说杨一清上门也不敢怠慢,立刻出门相迎。
“杨大人此来,必有好的教导让张永受益。”
“张太监见外是不是?你我合作成就一桩大功业,理应比别人亲近才是。下官早就想拜访张太监,只是公事缠身,一直没有空闲。”
“杨大人说得好,张永哪敢见外呢?实在是跟大人一席谈,比读十年书还管用。张永说的可是肺腑之言呀。”
两人说着到了客厅,分主宾坐下,杨一清说:
“下官倒是想跟张太监再合作一次,跟张太监合作做事堪称人生一大快事,可就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张永听杨一清这么一说,也不禁起了惺惺相惜之感,顿觉宁夏那一桩功业大有意犹未已之慨,便跃跃欲试说:
“现今四方用兵,何愁无用武之地?倒不如我奏请万岁爷,咱俩再次合作带兵出战。大人有没有兴趣?”
杨一清笑着说:
“张太监如此豪迈,可钦可佩,只是各处布置已定,临阵易帅兵家所忌,既使皇上同意,下官也要进谏的。”
“四川和江西可以说布置已定,可京畿一带,依张永看来还是换帅的好。马中锡只不过是个会吟诗作赋的文人,哪能打仗呢?我还听说他根本就没打算跟反贼作战,而是心里打好主意要招抚。让这么个饭桶挂帅,朝廷脸面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