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有云:“尔受命长矣,茀禄尔康矣”。
茀禄,即福禄。
因着所谓“以名避灾”,所谓“名丑则物不妒”,世人好给稚儿取丑名、贱名。
此种习气自然是出于对稚儿的爱护,但吉了仍以为是不必。
名只是名,哪会当真使人避灾呢?
名中寄托的,不过是取名者对稚儿的祝福与祈望罢了。
如此,何需用反语呢?
祝福也好,祈望也罢,就都坦荡地表露吧,不惧神鬼不避邪祟,坦荡直白的以“美名”表露对稚儿的祝愿。
待到稚儿长成,待她习了字、读了经,即使无人解释,她自会明白个中含义与其中爱意。
吉了为女儿取小名“茀禄”,是因为抛开种种期许与寄予后,她最质朴的心愿只是希望女儿福禄安康一生。
“茀禄”二字,唯有祝福。
吉了为女儿的人生预设了太多,她觉亏欠。
取此小名,她是想着,她朝某日,当她已离世而女儿又背负太多时,若女儿不堪重负,思及“茀禄”二字,该放下便就放下吧。
她对她,期许有、寄予有,但到最后一定是祝福,最初且最多的也只是祝福。
嬴吉了的人生短暂,茀禄的人生同样短暂。
短暂到,茀禄尚在腹中,嬴吉了就已想及茀禄的最后。
她无法不想,姜灵川的人生永远漫长,嬴吉了无法见证的,姜灵川可以。
下一世,在茀禄也已离世的下一世,若是得知茀禄最后未能得善终,她恐,恐不能也无法接受。
茀禄是不同的,不同于杨静华,不同于赵芬,不同于所有人。
若茀禄不得善终,定是由她一手酿成,所以她无法接受,不能放下。
她其实自私,为着份未可知的无法接受,竟就预先设了伏,等待,等待着茀禄最终走向仍是她所期望的结局。
她的执与迷,偏偏要由茀禄承受,她欠她良多。
……
昏睡逾七个时辰后,吉了悠悠醒转。
双眼尚未全然睁开,右手已下意识摸向小腹,只,在她动作的一瞬,右手就被宗寿握住,未能触及小腹。
吉了半迷糊着挣脱了几下,发现挣脱不能后,喃喃着“茀禄”二字,彻底清醒。
睁开眼,瞧见宗寿坐在床前,顿了几瞬,望向不再隆起的锦被,方想起自己已生下茀禄。
微微环顾四周,她已不在产房,可房中仅她与宗寿,未见茀禄。
“夫君,茀禄何在?”
吉了昏睡多久,宗寿便守了她多久。
吉了醒转,他自是喜悦非常。照以往,他该热切地向吉了诉说着爱意与怜惜。
可瞧着吉了细微的举动与那时时念着女儿的神情,他没由来地沉默。
吉了问话,才简短地答了句,“茀禄有姑姑守着。”
茀禄,宗寿只见了一面,印象是红彤彤的一小团。
因着那时吉了昏睡,他的心绪不足以使他将那么个红红小团顷刻当作他与吉了的生生女儿。
直到现在,他原先对腹中女儿的爱意,仍也未安放在那红红小团之身。
是以,他的答话让吉了听出了几分漫不经心。
“夫君何意?”吉了将右手从宗寿掌中挣脱,凝眉问话。
“寿……”宗寿怅然望着掌心,片刻又将吉了右手紧握,道:“夫人,寿悔矣。”
宗寿巧言的嘴,这时哑了舌,只道悔矣,却未向吉了说明悔在何处。
吉了瞧他,一眼又一眼。她瞧出那悔无关茀禄,那是对她的悔与愧疚。
因着什么?因她受了生育之苦吗?
“夫君,分娩实在是痛极。”
吉了平铺直叙地陈述,未过分渲染情绪,宗寿眼神中的悔意便霎时要漫溢。
观他如此,吉了继续平静道:“夫君,我此生只会有茀禄一个孩子,再不愿孕育第二个孩子。那痛实在难忍。”
疼痛易被人遗忘,吉了此刻已无法与分娩时的自己共感,她只是依照记忆中的情绪,冷静地直述。
为着试探宗寿的态度,也因着此刻情绪尚未消退,疼痛也未久远,她选择当即说出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我知。寿知,寿知夫人定是痛极,夫人定是承受……”
吉了越是平静,宗寿就越觉她承受的苦痛深重,悔得情难自抑,俯身失态的将吉了环抱,脸贴在吉了颈侧,道。
“寿同样不愿夫人再承受深重的苦痛,寿已悔。寿…寿恐在闪失间永远失去夫人,此为寿所不能承受之痛。
寿与夫人此生有茀禄已足矣,再不必有第二个孩子。什么子嗣、承嗣,绝无夫人半分重要。”
宗寿说得情真意切,吉了并不是无动于衷。
只,触动吉了的不是宗寿表露的爱意,而是宗寿所言合了她的意。
因着合意,她得承认,如此的宗寿好过世间太多丈夫,如此的宗寿,省去了她可能用在说服上的大量精力。
吉了不是吝啬之人,听着宗寿继续吐露心声,伸出空置的左手,摸了摸贴在颈侧的那颗并不扎人的脑袋。
“夫君,莫怕。”吉了安慰宗寿道。
宗寿长吉了一十二岁,可自见吉了第一面至如今,他从未见识吉了的稚气,吉了是令他不可思议的成熟。
好比现下,吉了轻抚他脑袋,对他言“莫怕”,便是不可思议的成熟。
有妻如此,他何德何能?
何德何能,是宗寿的谦词,他实则自认有德有能,更自认他与吉了是天作之合。
他依偎又依赖似的紧紧挨蹭吉了,仿觉依偎越紧,他与吉了的联结便就越深。而他从昨日守至今日,心内暗暗生出的惧与惶恐,因着依偎也渐渐轻缓释出。
约莫是半刻,二人未有言语,吉了听任宗寿展露也许算得脆弱的情绪。
半刻后,吉了轻拍宗寿,同他低语,“夫君,你可见了茀禄?她生的何种模样,肖我还是肖夫君?我只恍惚瞧了一眼,未能记住茀禄究竟是如何模样。”
宗寿学她低语,“寿与夫人一般,只恍惚瞧了茀禄一眼,仅记着是红红一小团,如何模样却是记不住。”
“夫君不如我,夫君如何舍得?夫君如何不能多瞧看茀禄几眼,哪怕是替我多多瞧看呢?夫君不是位好父亲,夫君得改。”
吉了话意是责怪,本意更是,但因言语实在柔缓,二人当下又实在亲昵,宗寿听着满耳的“夫君,夫君”,喜不自胜。
“是,寿有错,寿得改。夫人酣睡的当会儿,寿该替夫人好生看顾茀禄。茀禄年幼,正是需要父母呵护的时候。”
宗寿话说得动听,人却是不动,吉了见他未有起身去将茀禄抱来的迹象,她便就又说,“夫君……”
话将出口,内室的门被轻轻叩响,只听原能在外回禀,说宗父来了府上,正在书房等着宗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