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老嬷脸色微沉,十分不快,正要开口责备时,云娘开口打圆场:“阿嬷别恼,这院里的雪洁白素雅,我瞧着很是雅致,只可惜我院中的雪都叫几个顽皮的糟践了,不然也要多留几日,好好赏一赏呢。”
俩人又说了几句,才往李朔月跟前走。
李朔月衣衫下的手微攥,身体明显颤了颤,他咬紧牙关,愣是没叫人看出端倪。
身上一个疤痕也无,这老嬷子总不至于再揭他一层皮。
“才刚好,吹什么风?赶紧进屋。”吕老嬷瞪了李朔月一眼,李朔月不得已,跟在两人身后进了屋。
“嘉哥儿,如今你也算好了,阿姆让我过来教你写字。”云娘饮了口茶,道:“阿嬷来教你些富贵人家的规矩,你要用心学。”
李朔月咬着牙道:“我晓得了。”
他恨不得将这老嬷子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那便好,咱们这就开始吧。”
几个丫头哥儿鱼贯而入,在两人面前摆了案,摆上纸墨笔砚,云娘率先拿起笔,蘸了墨道:“这是三指握法,即用中指、无名指和食指三指握,大拇指和小指微抬,掌心紧贴笔杆,控制笔锋。”
李朔月微弓起身,学云娘握笔的姿态,他头一次捏这样的东西,不免手忙脚乱。
忽而,后背一阵刺痛,李朔月绷紧背,本能地转头回头看罪魁祸首。
吕老嬷手拿戒尺,冷声道:“坐没有坐像,站没站相,成何体统?腰背挺直,畏畏缩缩,像什么样子?”
李朔月畏惧地打了个寒颤,垂下眼睛时恨恨瞪了老嬷子一眼。
自学写字开始,这老嬷子便跟鬼似的,日日呆在他房里,手里攥戒尺,稍不如意便用戒尺打他。
坐姿要时刻端正,不可斜身倚卧;用食不可过饱,要细嚼慢咽,不可出声,同一道菜不可夹过三筷……入睡、小憩时须得侧卧,若左侧卧,则屈左足,屈左臂,以手上承头伸右足,以右手置右股间……
此外,他还得日日揽镜,对着镜中人练习神态。
神情不可娇、不可魅,要清冷疏离,如天上月、雪中莲,让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眼波流转时要情意绵绵,要能摄人心魂。
他辰时起,子夜歇,日日临摹他人的簪花小楷,身上的红痕叠加又消散,戒尺不知道挨了多少下。
三月初,李朔月开始学琴,先前云娘已教他读过《琴操》《琴论》这些书,隔壁院里的公子隔三岔五也会弹些不同的曲,李朔月每回都听,却很少能听懂其中的意思。
吕老嬷骂他是根不开窍的木头,品不来这等高雅之物,云娘也总流露出失望的神情,也嫌李朔月愚笨。
可那些阳春白雪、高山流水,离他太远了,他只想好好活着,不受人的打,每日都能吃饱肚子。
“你天资愚笨,实在是叫我开了眼。我给你请了山阳城颇具盛名的琴师,嘉哥儿,你可得好好学,不要白费我的苦心。”
宋秋实笑意盈盈,语气亲昵,仿佛真为李朔月好。
李朔月垂下头,并无多大反应。
这时,他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嘉哥儿?”
短促的三个字,却清透微冷,如泉水叮咚。
“你师父这便来了。”
宋秋实微微侧开身,一个身穿青竹色衣袍、发丝半挽的哥儿便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李朔月猛地坐起来,目光落到与他毫无二致的面颊上,头脑一片空白。
叶嘉震在原地,面上同样惊骇,他望着与他相似的面颊,上前两步,发现二人身量个头竟然都一样。
他刹那间明白了什么,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转头颤声问宋秋实:“……你喊他,嘉哥儿?”
一素白一竹青遥遥对望,心境截然不同。
世上怎么会有这般相似的人?
相差无几的身量、毫无二致的面庞、出尘淡漠的气质、通透如玉的肌肤……
心口阵阵狂跳,李朔月脚仿佛生了根,半步都移不动。
原来是这样……
竹栖和观棋悄悄抬头打量,看清身前人的模样时,俱停住脚,齐齐倒吸一口冷气,怎么、怎么这样像,难道公子还有别的兄弟姊妹不成?
古怪的沉闷无声蔓延开来,在场之人神色各异,宋秋实出口打破沉默:“嘉哥儿,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前来跪拜。”
“这便是你师父,住在隔壁遗珠院,日后可向他讨教琴技。”
“不用。”叶嘉转头,抬脚便走,“我不会教他,你另请高明吧。”
竹栖观棋不敢多待,紧跟着离去。
“无妨,既然你不肯,那我便唤嫣儿过来教他,只是不知天寒地冻,她的身子受不受得住。”
叶嘉脚步一顿,再回首,已是双眼赤红。
“宋秋实,你到底要如何?你在我爹娘跟前发誓会照看好我兄妹二人,可转眼就骗我俩入了你这寻芳馆。”
“我不肯梳拢拉客,你就要故意寻来这样的哥儿,来折辱我吗?”
“嘉儿,瞧你这话说的。”宋求实轻轻皱眉,拽着胳膊将叶嘉往屋内引,丫鬟哥侍都候在屋外。
“好嘉儿,你是阿姆的心尖好,阿姆怎舍得叫你到了年纪便挂牌?可你这容貌、琴技,山阳城多少显贵都惦记着,阿姆几句话,怎打发得了那般人物?”
“也是凑巧,嘉哥儿与你容貌相似,又出身穷苦,我教养他,可费了好一番功夫。”
“你将你的琴艺传他一二分,叫他顶了你的名号挂牌梳拢,这样不用得罪不了贵客,你也能像从前一般,留在院内弹琴赏雪即可。”
叶嘉无法忍受这样肮脏而又直白的法子,他与亲妹本就不是馆内人,为何非要梳拢?
不过是宋秋实贪恋他的才名容貌,想要让他替他挣银子罢了。
李朔月苦笑,双目失神,低声喃喃自语道:“原来是这样……是这样……”
他原来要顶着叶嘉的名声技艺,去做那楼中的莺鸟。
无情人也是有情人,竟然会为了他人机关算尽,做到这般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