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春站在空荡荡的客厅中央,身体里空空虚虚的。
雨好像又开始下了。或者雨就没有停过。只是,刚才少华来了,丽秋就不曾注意过雨有没有在下。
这会子,雨下得那么冷,那么响。雨下得并不大。春天的雨能有多大呢?
尽管是夜里,黑漆漆的夜色。但还是分明地感觉到天是阴沉沉的,沉得很低,像要把房子也压垮,把人的心脏挤压破裂。
年春拿起雨伞,没有半点犹豫就出门了。她想亲自偷偷目送一送少华,看他怎样进去那条幽暗的,腌臜的破胡同。
看看他走在黑夜里的雨中的背影。
年春一路寻着少华的踪迹来到了老城区的胡同口,她都没有看见一眼他的影子。他如何走得这样快?
唉,他走得太快了。怕是害怕遇见熟人吧?尽管是这大半夜的,遇见熟人的几率很低,但是他还是犹如惊弓之鸟,还是那么害怕。可怜的人,究竟他是怎样把自己逼到这么困窘的境地的?
可以转身离去的,可年春还是不由自主地往胡同里前进了几步。像是收到了神秘力量的引诱。
怎能不受到引诱呢?她最牵念的人应该刚刚是进了那里面的。她做梦都想去看看他怎样生活,怎样焦愁。
但是她还是站定了,在光线不明的巷子口。
胡同里,远远地,有一笼长得十分浓翠的细叶子的金竹拥住了一盏灰暗的路灯,灯光像是电量不足,仿佛就快要熄灭了。
雨淋着灯罩,淋着竹叶,竹叶湿哒哒地滴着水。蚊子没有了,蚊子躲雨去了,这样的天气,蚊子都不会出门的。
年春竭尽目力也没有搜寻着少华的影子。他应该已经睡下了吧。就在那个小旅馆中。
光线那样昏暗,年春离开了老城区。她走上立交桥。
立交桥上,细雨干干净净地下着,路灯明亮,彩灯辉煌。行人,车辆,还是那样繁多。
夜里一个人幽魂似的游荡,漫无目的的,无聊又寂寞。回去却不愿意。回去会更加不适应,怎样辗转也将是不眠之夜。那么,实在是不愿意回去了。
年春来到医院,高星住院的医院。听说高星是倒计时了。
高星的大哥是认识了年春的,年春已经来过几次了。
高星大哥从陪护床上起身,腾出地方让年春坐。他客气地拿出火龙果、香蕉之类的水果给年春吃。
出于礼貌,年春接过水果,又轻轻放回原处。
“今天情况还好吧?”
“就那样,不痛的时候昏睡着。痛的时候折腾得厉害。从昨天开始,已经吃不了任何东西了,全靠输液维持。医生说,到了吃不了东西的地步,基本上也就快了。三天,两天,说不好。”
高星睡得安静,胸口肋骨突显着,胸前的睡衣均匀地轻轻起落,他的呼吸也安静。
“刚刚才吃了止痛药,打了止痛针,总算可以舒服一会儿了。闹起来的时候,惨得很,受罪得很。”高星大哥压低嗓音说。
“灵生呢?回去睡觉了吗?”
“应该在楼顶花园吧。她看高星睡着了才出去的。她一般是要去楼顶醒瞌睡的。她不敢睡呀,再过一会儿,病人开始痛了,大家一起又要折腾好一阵子。哪里能睡?”
年春起身出了病房,她的眼泪忍得实在辛苦。真的,惨得很。
年春打算上楼找灵生的。可是刚走到过道的尽头,还没来得及上楼就被叫住了。
“麻烦你叫灵生下来吧,病人醒了。”
年春对着坐在凉棚下面看夜雨的灵生呼唤:
“亲,病人醒了。叫你……”
“是你?怎么半夜三更来?”
“唉,一言难尽。走吧,病人醒了,赶快去病房吧。”
“嗯。”
医院的过道上响起了高星的哀嚎。他的声音力量是不足的,却回荡在一整层的楼道上,仿佛穿透力十足。
有一种逃离的欲望在年春胸腔内横冲直闯。但是,可能吗?这个时候,她怎么可以逃开灵生呢?
可怜瘦小的灵生,蓬头垢面的灵生,慌乱地摩挲着高星的背,一边让大哥去叫医生,一边安慰高星。
“不要怕,不要怕,马上就来,医生马上来打针,马上就不痛了。”
医生来了,打了止痛针,又给了药,双管齐下。年春知道,这样是违规的,不允许的。可是,这个时候,谁还顾这个呢?病人那样惨痛。何况还是将死之人呢。
高星有了片刻的解救,逐渐地安静下来。他转着深深落进眼眶里的眼珠子,木呆呆盯着天花板。
灵生见他没有睡,替他理一理翻卷的衣领,凑过去轻言细语:
“睡一会吧。趁着不痛,睡一会子吧。”
高星从天花板上拉回来的目光在灵生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别过另一边去,紧紧闭上。他的嘴唇薄得几乎要消失了,没有颜色,也闭得紧紧的。
那是怎样一种眼神啊。厌恶?嫌恨?什么道理呢?
灵生含了眼泪,缩回到病榻前的独凳上。也不知她在这个硬邦邦的独凳上熬了多少个日日夜夜。
“水……”
“嗯?你怎么了?又痛了吗?”
“水……”
“啊?你要什么……”
灵生起身把耳朵凑到高星嘴边,努力地凝听。
“他说的是水,我这么远都听到了呢。我来吧,我来给他喝。你在陪护床上休息一下吧。你一定太累了,耳朵都不好使了。”
大哥对灵生说,起身到床头柜上拿水。
“呸!”
灵生正要起身让大哥,高星的唾沫星子已经啐到了她脸上。
“不要这样嘛,她累了,所以耳朵不好使。你不要这样对待她嘛,她这样照顾你呢。”
大哥温言劝高星,一边用勺子一勺一勺喂他喝水。
灵生抹去脸上的唾沫星子,挤出笑容对年春道:
“回去吧,你明天还要上班呢。走,我送送你。”
沉默地走了一段后,年春沉声道:
“他总是这样对你吗?”
“嗯……他难受,他要找一个宣泄的对象,我最合适。”
“为什么你最合适?你应该最不合适,最不应该的那一个啊。”
“……他大嫂说,两口子在相互诀别之前是要先化成仇人,冤家的。这样一来,走的时候就不会不舍得了。她说这是一种预兆。所有的夫妻都要这样。他们叫我不要计较,要理解他。”
“你相信?”
“我……宁愿相信。相信比不相信好,不是吗?”
夫妻诀别之前要化成仇人?冤家?
年春想到从少华身上觉察到的疏离感,她的心不由得揪紧起来。
少华不会有事的,她不会让他有事的。她还有很多机会拯救他,他们还有机会。
高星和灵生已然走到诀别的悬崖了,但是年春和少华没有。他们的未来还有很多种可能呢。
这是年春此时的倔强和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