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春没有扑上去,呆愣了那么一阵子,心里泛起一股歉疚,她赶紧伸手去牵他,把轻飘飘的他牵进了屋里。
没有想象中的激动,没有失而复得的欢喜。只有内心滴着血,一言也发不出来。
把他轻轻按在沙发上,她默默接过他手中的雨伞,撑开晾在阳台上。回到他身边坐下时,她的心和手都在颤抖。
她艰难地转向他,面对着面目全非的眼前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心脏在抽搐着,眼眶一浪浪的热意在涌动。
“饿了吧?我去做点吃的,你休息一下。”
说完起身准备进厨房做点吃的,顺便收拾一下那些快要失控的眼泪。
“不用了,坐下说说话吧。”
他神情淡漠,近乎麻木,淡淡的语气,令她感觉近在身边的他比往日杳无音讯的他还要遥不可及。
不用了是什么意思?年春有些恍惚,是此刻不饿的意思吗?不知所措的她只好依言坐下来。
“我……回来是跟你谈离婚的事……”
进门以后就没有正眼看过年春,说话也一直盯着茶几,双手放在膝盖头上,坐姿端端正正,像极了一个来做客的拘谨的客人。好像他从来不曾属于这里过,从不曾在这里生活过。这里也不曾是他的家。
这状态比他的话更加尖锐地刺痛了年春,这不是她要的结果。他回来了,尽管他成了她不认识的样子,但是只要他回来了,她有信心让他变回从前的他。怕的是,他来跟她做短暂的告别,然后又永远消失在她的生活中。那样,意味着她将永远失去他,这么残忍的结果,谁能接受?
她呆呆盯着他,有那么一瞬间的空白袭来,她无法思考,无法做出反应。良久,她才回过神来,生气地道:
“我不同意。”
“你必须同意,为了你和孩子,不然,最后什么都保不住了。他们会起诉的,到时法院会冻结所有的财产,包括你的工资。离了,我净身出户,就可以保住了。”
这是他进来后说得最长的话。说完,他从衣兜里拿出了烟,看着他点烟的动作,颤巍巍的手,仿佛看到了老公公的影子。上次看见老公公的状态,简直出奇的相似。
可是,少华,他才多大呀,就到了这般光景。
“我不离婚,这些年多少难关都闯过来了,不差这一关。房子,工资都没有人重要,只要你能安全回到家里,我砸锅卖铁也要陪你到底。我相信总有一天所有难关都会过去的。老公,你也要抱有希望,相信我,相信我们,好吗?我们卖房子,一套不够两套都卖,总能对付的。总之,你不要动不动就离婚,我是不会答应的。”
年春相信,即使他欠的再多,所有房子都卖了,总能摆平的,不能完全摆平也差不多了,剩余的可以再想办法。大不了最后落得个一无所有,那又怎样?一切从头再来就是。
她只需要他安全回来,她只要她的家已然完整,一家人一起住到露天地也无所谓,只要亲情圆满。何况,这种时候,她怎么可以抛弃这样一个少华,自己全身而退呢?
沉默,又是一阵沉默。浓浓的烟雾一圈圈围着他缭绕,让他整个人隐在模糊不清的神秘的氛围里。
年春不想再跟他关于这个问题纠缠下去,她起身去厨房了。她想给他弄点吃的,不管他想不想吃,看到这样羸弱的他,她只想照顾他,让他恢复健康。
年春一边忙碌,一边抹泪,那眼泪牵着线儿地往下流淌,怎么也收不住。她心里难过,心疼,又生气。她一心盼望着见他,他却只存了离婚的念头而来。当真对她一点眷念也没有吗?为何?
家里许久没有好好做饭吃,冰箱里也没有存储什么好的食材。年春最后尽最大努力煮了一碗他以往喜欢吃的面条,外加了两个溜圆的“盘海蛋”,热气腾腾地端到少华面前。
“我不想吃!你别忙活了,谈正事……”
少华心想谈正事儿要紧,他哪里有心思吃饭。可就在一抬眼间,发现年春眼睛红红的,睫毛湿漉漉的,明显刚哭过,眼里还有残存的盈盈泪光。
他心里泛起丝丝不忍,于是收了后面的话,端起面条认真地吃起来。
年春揣着些许欣慰,转身又进了厨房。她不敢站在那儿妨碍他,怕他尴尬,怕他吃得不畅快,假装忙别的事,在厨房里磨蹭着,好长时间,估摸着他吃完了才回到客厅。
看到一碗鸡蛋面吃了个溜光,年春满意地收了碗。
这碗鸡蛋面少华是狼吞虎咽,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但他并非饥饿,也非是味道鲜美诱人的情况下,胃口大开;而是吃出了久违的熟悉的味道,想起以前他们夫妻之间的情分,看在这点情分上吃的;另一方面,为了完成他今天来的任务,他不想惹年春不高兴,先安抚好她,才能想办法哄她同意离婚。
他已经好久体味不到美味的饭菜了,因为他什么心思也没有,他的味蕾和他的情感一并都麻木已久,封闭已久了。
用最快的速度吃完面条,他一边点燃手中的烟,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怎样才能顺利地让年春把离婚协议签了。
他下意识摸了摸叠在裤兜里的离婚协议书,不到一切谈妥之前,他不敢亮出来,她知道说服年春不容易。
少华清楚她对自己的情意有多浓重,她有着与自己风里雨里,同甘共苦,上刀山下火海共进退的决心,甚至会毫不犹豫地与他生死与共。
可是,越是这样,他越感沉重,令他难以背负这样厚重的情意。卖房卖车,兴许能换得他不少的安宁日子,但是他还有什么脸面再拖累她?她之前为他还赌债欠下的债,至今还在慢慢偿还呢。
老丈人那儿的借款还没有还呢。虽然老丈人不会催着年春还钱,兴许还可能就这么算了。
但那是不小的一笔数目啊,也是几十万的钱,哪里是轻轻松松地说算了的?即便老丈人愿意,那个后老丈母也是不情愿的。老早就听说,后老丈母对年春借钱这件事情不满了。
年春一定是为着这件事情,早就两头难做了。只是为了他耐着罢了。何况,她为着他借的款也不单是这一笔呢。
再说,少华知道自己的老父亲是说一不二的人,不会再原谅他,也不允许老婆孩子帮助他,离婚也是老父亲的意见,自己曾经亲自向老父亲保证过的。
如今,自己已经穷途末路,自己也无颜面对家中父老,无颜接受年春这般深情厚谊了。
这便是他回来这一趟的目的。他是来了解一切的,一切的一切一并了解。
但是,他得哄着年春把事情了解,哪怕各种撒谎欺骗,在所不惜。
“那个……我们先把离婚手续办了,财产一切先转移到你和孩子名下,保住了这些,以后的生活才有保障啊。你没听说过吗?现在有好多夫妻因为各种原因,搞明离暗不离那一套,我们也明离暗不离,等到风头过了,咱们再复婚。这是目前最好的解决办法了,你相信我,避过了这一阵,咱们就复婚。我真不是要真的跟你离婚,只是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为了哄她离婚,少华只好不惜撒谎了。婚他是真心要跟年春离的,但谎言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愿撒的,也不想欺骗年春,他已经亏欠她太多了。
但是为了不拖累她,为了保护她,他不得不这么做,这是他目前唯一能为她做的,唯一能为自己赎点罪的机会。
这回轮到年春沉默了,这样果真能解决当下的危机吗?假离婚,时机到了再复婚,这个也不是多大的问题,也不是不可接受的事。可是,可以相信他的话吗?除了变卖家产老老实实还债外,还有别的办法?
“你说的是真的吗?没有骗我?财产保住了,你不还人家欠债,能安全过关吗?”年春狐疑地问道。
“能,你相信我。我什么都没有了,他们也就拿我没有办法了。杀人放火的事情他们是不敢做的,拖一拖,奈何不得,他们也就放弃了。为了孩子,为了我们以后,你就答应我吧。”
年春头脑里一片混乱,似乎有道理,又似乎哪个环节说不通,但就是想不清楚。
兴许风头真的会过去,那时再复婚也不是什么难事。但是,要她答应离婚,谈何容易?离了,谁知道以后,以后的以后会是什么结果呢?万一就没有以后了呢?
“别再犹豫了,卖掉房子也还不了我欠的债务,太多了,没有别的选择了。你不了解其中要害,相信我,这个办法已经是唯一的一条活路了。”
年春也想到,事情的真相自己至今没有办法触及,也许真的只有他自己能想出适合解决的办法来。那她就暂且相信他一回吧。
“那好吧,但是你得答应我,允许我随时…..偶尔去看看你吧。答应我,不要让我找不到你,你去了哪里都跟我说一声。”
“好……好吧。”
少华迟疑片刻,应了一声。但是他并没有告诉年春,自己已经不在老城区了。
他压根就没有想让她找到他,不然也不会铁了心离婚了。这一趟,原本就揣着斩断一切的心思来的。
“今晚就在家里歇下吧?”
“不!还是回去……老城区。风声紧,不敢冒险的。”
“你就这么漂流着,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放心吧,有个头的。我去了,耽误不得的。”
少华起身走了,他带上了门,轻轻的,但是门锁却在他身后锁得死死的。仿佛这扇门,今夜从不曾开启过,少华没有来过。
甚至连少华出门后,过道里也不曾传来过离去的任何动静,比如脚步声,比如电梯门开关的声音。
他去了,不留下任何痕迹。好像他压根没有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