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的雾气还未散尽,凤如倾指尖抚过西府海棠的靛蓝露珠,袖中骨刃已悄然割断第三根花枝。
花瓣坠地的瞬间,远处宫墙传来信天翁扑棱翅膀的声响,三十只灰影正朝着闽州方向振翅而去。
“娘娘,该梳妆了。“宫女捧着金丝牡丹纹铜镜跪在廊下,腕间银镯随着动作轻晃。
凤如倾透过镜面倒影,看见那镯子内侧暗藏的蜂巢纹路——这是岭南机关世家特制的传讯器。
她抬手将金步摇斜插进云鬓,状似无意地碰倒镜台旁的青瓷香炉。
炉灰洒在宫女手背时,突然腾起诡异的紫烟。“暹罗紫檀混着孔雀胆,倒比本宫库房里的龙涎香还金贵。“
凤如倾用帕子裹住宫女颤抖的手腕,“告诉孙先生,下次用南海蝶蛊追踪时,记得换掉你们李府暗卫的乌头草鞋。“
辰时的朝鼓撞碎最后一丝晨雾。
张妃捧着鎏金暖手炉缩在銮轿里,猩红丹蔻险些掐进炉壁雕着的并蒂莲。
昨夜孙谋士送来的密匣还压在妆奁底层,那封盖着南洋水师印鉴的假密信,此刻正贴着她心口发烫。
“皇后娘娘驾到——“
百官叩拜声中,凤如倾玄色凤袍扫过九龙御阶,腰间玉珏与虎符相撞的脆响惊起梁上燕雀。
她目光扫过李权臣蟒袍下微微鼓起的左袖,那里藏着半截暹罗使节特有的金丝贝叶笺。
“臣妾有本奏!“张妃突然扑跪在丹墀之下,鬓边东珠步摇甩出凄厉弧线,“昨日在御花园拾得此物,请陛下过目!“染着凤仙花汁的指尖展开泛黄信笺,南洋水师特有的鲨皮纸在晨光中泛起磷光。
季然接过赵太监呈上的密信,目光扫过那些用铁线蕨汁液伪造的笔迹。
这种南疆特产的药水遇热会褪色,此刻信纸在龙涎香熏炉的暖意中,字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
“皇后作何解释?“李权臣突然出列,蟒纹玉带扣撞在御案边缘,“这信上说你与闽州水师密谋,要在三日后火烧东南战船!“
凤如倾轻抚袖口银线绣的海浪纹,指尖触到暗袋里真正的暹罗战船图纸。
昨夜她让赵太监换掉的宫渠阀门,此刻应当已经改变了地下水脉走向,那些藏在玄武岩暗门后的走私账本,很快就会被渗出的渠水泡成纸浆。
“李阁老不妨再仔细看看。“她突然扬手打翻熏炉,燃烧的龙涎香块滚到密信下方。
鲨皮纸遇火卷曲,褪色的字迹在青烟中竟重新显形——却是孙谋士与暹罗商船往来的货单!
朝堂哗然。
孙谋士藏在袖中的手猛地攥紧,他分明记得自己用铁线蕨汁改写了密信内容。
却不知凤如倾早让水曹郎在检修宫渠时,将浸泡过赤铁矿粉的阀门芯换了上去。
流经长乐宫的井水带着微量铁锈,将他后来添改的字迹蚀成了空白。
“这...这定是有人构陷!“李权臣额角青筋暴起,突然转身怒视孙谋士,“上个月你提议改用暹罗木料修缮太庙,莫非早有勾结?“
凤如倾拾起烧焦的密信残片,在指间捻成细碎的灰。
她望着窗外开始飘落的春雨,知道此刻闽州港那些蛀空的战船,应当正在三十只信天翁指引下,被暴涨的潮水冲得七零八落。
季然摩挲着龙椅扶手上的螭纹,目光掠过凤如倾被朝服勾勒出的清瘦肩线。
她立在满殿风雨中整理凤冠的模样,竟与三年前北大营校场上,那个用一杆银枪挑翻十八铁骑的少将军身影重叠起来。
烛影摇晃间,他忽然想起今晨暗卫禀报,说皇后寅时曾在西偏殿墙根下埋了坛桂花酿——正是他当年微服巡视军营时,与那位“凤小将军“月下对酌的品种。
金銮殿的琉璃瓦折射着雨后的虹光,凤如倾垂眸整理朝珠时,忽觉发间一沉。
季然不知何时踱至她身侧,帝王玄色冕服上的金线云纹正勾住她鬓边摇摇欲坠的步摇。
“皇后今日的螺子黛,倒比三日前浓些。“季然指尖掠过她眉尾,借着整理珠钗的动作,将半枚青铜虎符塞进她掌心。
那是金沙营调兵的暗令,纹路里还沾着御书房常用的龙脑香灰。
凤如倾嗅着熟悉的香气,恍然想起三年前雨夜奔袭。
彼时她率轻骑截断敌军粮道,季然作为监军立在尸山血海间,也是这样用染血的指尖替她系紧护腕。
此刻龙涎香混着血腥气漫过鼻尖,她才惊觉季然广袖下缠着渗血的纱布——昨夜潜入太庙查证暹罗木料的,竟是他自己。
“臣妾谢陛下赐妆。“她屈膝行礼,顺势将虎符藏进袖袋。
转身时瞥见赵太监捧着玉笏的手指在“户部“二字上轻叩三下,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说明王忠臣已暗中联络六位清流官员候在偏殿。
李权臣的冷笑声撕裂了朝堂紧绷的弦:“皇后娘娘好手段!
只是这暹罗货单烧得蹊跷,莫不是有人暗通款曲?“他蟒袍翻涌如黑云压城,腰间玉佩却系着罕见的暹罗金刚结——那是南洋商队首领特有的绳艺。
凤如倾抚过袖口银丝绣的浪涛纹,触到内衬暗袋里冰凉的玉珏。
昨夜暗卫呈上的密报突然在脑中浮现:暹罗使节船队提前半月抵港,船舱底层藏着三十箱浸过火油的铁蒺藜。
“本宫倒是好奇,李阁老府上豢养的信天翁,为何脚爪都沾着暹罗红土?“她突然扬手击掌,殿外立即传来禽鸟扑棱声。
八名禁军抬着铁笼入殿,三十只灰羽信天翁的利爪上,暗红色土渣正簌簌落在金砖之上。
王忠臣突然出列,苍老嗓音震得梁尘轻颤:“闽州港战船龙骨所用铁木,与这些鸟儿爪间红土同属暹罗北境特产!“
他高举的账册残页在晨光中泛黄,墨迹却显出新近添改的潮痕——正是被宫渠渗水泡过的走私记录。
朝堂顿时沸腾如滚油滴水。
七位御史接连出列,有人举着边关急报揭露军械以次充好,有人捧着田契控诉权臣强占民田。
凤如倾望着季然轻叩龙椅的指尖,知道他已暗中将搜集多年的罪证分发给清流党。
“够了!“李权臣突然挥袖扫落御案上的青玉镇纸,碎裂的玉片中竟迸出星点火光。
凤如倾瞳孔微缩——这是西域火石!
难怪上月兵部奏报边境出现神秘火器,原来走私的不仅是木料。
季然忽然起身,冕旒玉珠碰撞声压住满殿喧哗:“传朕旨意,三司即日起会同户部彻查南洋商船。“他转身时,玄色龙纹披风有意无意拂过凤如倾手背,袖中落下的密折轻轻滑进她掌心。
凤如倾借着俯身拾簪的动作展开密折,瞳孔猛地收缩。
朱砂勾勒的堪舆图上,李府别院地下竟有暗道直通皇陵!
折角处晕染着熟悉的铁锈味,正是长乐宫井水特有的赤铁矿气息。
“陛下圣明!“王忠臣突然率众跪拜,苍老身躯伏地时,官袍下露出半截玄铁护膝——那是北大营将领特有的装备。
凤如倾喉头微哽,想起妹妹被害那夜,正是这位老臣冒死翻进宫墙,将染血的银锁片塞进她手中。
雨又下了起来,李权臣盯着廊下成串的雨帘,突然阴恻恻笑出声:“皇后娘娘可知,暹罗人最擅训蛇?“他蟒袍袖口滑出半截金笛,笛身雕刻的眼镜蛇鳞片在阴云下泛着青光。
凤如倾反手按住腰间软剑,剑柄缠着的鲛绡突然渗出冰蓝水渍——这是闽州港传来的暗号,涨潮时辰比钦天监推算的早了半刻。
她望着季然映在窗纸上的侧影,忽然惊觉他腰间玉佩不知何时换成了暹罗样式的双鱼佩。
暮鼓响过三巡,赵太监捧着凤印来寻时,凤如倾正立在滴水檐下煮茶。
雨水顺着十二道垂脊汇入青铜獬豸的口中,她突然将茶汤泼向兽首——被水雾晕开的纹路里,赫然显出半枚暹罗文字!
“娘娘,慎刑司刚送来这个。“赵太监从食盒底层抽出油纸包,里面裹着截断指,指节处刺青竟是南洋水师图腾。
凤如倾用银簪挑开染血的绷带,发现断面沾着暗绿色粉末——与三日前截获的暹罗商船货箱中的毒菇如出一辙。
宫灯忽明忽暗地晃着,凤如倾望向太和殿方向。
季然应当正在批阅那些做过手脚的奏折,他御笔蘸的朱砂里,掺着她让赵太监换上的赤铁矿粉。
这些遇水显形的批注,今夜就会顺着宫渠流向......
“起风了。“她碾碎掌心的毒菇粉末,看着紫雾被雨打散。
暗卫从梁上抛下的密信正落在茶盏旁,信笺一角绘着眼镜蛇图腾——与李权臣袖中金笛的纹样严丝合缝。
风雨欲来,皇城地底传来诡异的震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