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碎梦。
——南柯
共进午餐时,气氛还是有些诡异的。
甭管南柯姑娘千里迢迢赶来镇子是为了什么,总归不是仇人,吃顿家常便饭是吃不穷迦持院的。
因着有女子在,天气寒冷,不便在院子吃饭,几个大男人便动手把桌子搬回了灶房,得亏桌子大,不然这许多人是决计坐不下的。
况慈首先将汤端去禅房喂狄鹰,此刻端着空碗进来灶房,灶台上堆着大米饭,给自己盛好大一碗,坐到了师父旁边。低下头,故作扒饭模样,实则在偷眼去瞄坐在师父另一侧的师娘。
到了界碑,见着剑拔弩张的三个人,况慈早就觉得这位白发女子过于眼熟了,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直到自家师父作了介绍,才恍然大悟。
原来这个一秀果然不正经,都娶上老婆了!
他在偷瞄白发,白发却始终将目光锁定于那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倒并非有其他不着调的心绪,实在是明白南柯的出现,便意味着一秀不得不赶赴时间城了,进了那个所在,等待一秀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一秀为她夹一筷子豆腐,为她转移注意力,“尝尝看,况慈方才与我炫耀,说是跟师父学会了干锅豆腐,虽说是首次做这道菜,但是天赋也是有的,这小子学武或许慢别人一步,厨艺学起来是挺快的。”
况慈脑袋慢别人一步,皱着眉在分辨这是句好话赖话,此刻就听袁让笑道:“这一点是随了一秀了,当年我等结伴游历江湖,做饭的事情是全交给你师父了的,况慈,往后你与一地,宋来还有狄鹰这些少年闯荡江湖时,大概这群小子也是不愁吃了,哈哈哈!”
得,这话听着像好话,实际却是把自己定位成厨子了,况慈是乐意给一秀和迦持院做饭的,可要是做一辈子饭,那啥时候能够神功大成?
只听一秀说过读书参禅能修出神仙来,没听说做饭也能做出个神仙的。
厨神?
那不能够。
况慈咧嘴笑笑,不敢搭话,低头开始扒饭。
作为客人的南柯是肯定一句话不会说的,住持是何来历,掌控时间的姑娘是比较清楚的,之所以是比较清楚,那还是人家愿意透露些蛛丝马迹叫时间城推衍,人家若要遮蔽天机,南柯觉得这并非难事。
住持是多么善解人意的,笑呵呵道:“南柯姑娘,时间城离这可不近,我听江奴红说,你是一路走来的,这可真是非人能做的事,你啊是很叫我佩服的。”
南柯瞪大眼,憋出个难看的笑脸,赶忙开始摇头,“哪里哪里,我那就是穷,我姐姐又不给我配车,可不就只能腿儿着来啦,回去时高低得雇辆车,对了,要感谢住持的关心。”
“客气咯,一秀就在外头停着辆马车呢,别看破破烂烂的,当年还是我取来南海顶峰木一锤子一斧子打出来的,当时还镶上了金边,谁知道一秀是不是把金子抠下来卖了,你瞧瞧,啥也没了。”
住持哈哈大笑,南柯赶紧陪着笑,嘿嘿嘿。
况慈记起来那辆马车陪伴一秀走过了瀚海的风沙,趟雨踏雪地回来了迦持院,马车的确已经很破了,老马也的确很老了,如果是住持亲手打造的马车,那么他就明白一秀为什么这么宝贝它了。
一顿午饭在住持的插科打诨下愉快结束,南柯一马当先要帮忙撤盘子洗碟子,一向好客的住持哪能允许,拉着姑娘坐在门口又讲佛祖割肉喂鹰的故事。
待拾掇完毕,慑于住持淫威,肯定是不能硬拉着一秀走了,本来是想着上了山,一秀知道自己理亏,怎么着也该表示表示,又有住持明事理地在旁边说几句话,今天下午大概都能带着一秀启程回去了,谁知这师徒俩是绝口不提。
好客的住持担忧南柯姑娘不方便住在一堆男人的寺庙里,就提议去山下学塾与白发对付对付,好家伙,白发那眼神巴不得她搬去山下呢。
一顿饭后,江奴红非得拉着南柯姑娘逛一逛屁大点的小镇子,南柯不好违拗,便随他下山去,白发与一秀简单交待些事情,也下了山回去了学墅,秦燕雏收到信谍,乃胞妹秦小年所发,便独自赶去了猫子镇。
况慈与宋来坐在门口大眼瞪小眼,听住持对一地讲今天是元宵节,下山去采买些米粉上来,下午包点汤圆,难得庙里聚着这许多人,是该好生热闹一番。
一秀有感而发,拍着一地肩头,道:“我一直在外边奔波,也有很多年没有这么团聚过了,我跟你一起去,咱们俩买多一点,师父包的汤圆很好吃,我很馋这一口了。”
说着话,又喊上门口的两位少年,一起下了山。
袁让与住持同看这幅和乐景象,慨叹道:“丰衣足食,年年结余,绕膝欢乐,家家团圆。”
住持笑道:“这句家家团圆深得我心,袁让,你觉得现在的这个世道,如何?”
袁让侧目道:“师父这是要对我问心?”
“问心没什么不好的,你看一秀,与你少年时结识的紧那罗是否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为他设置的问心局足以让他翻来覆去地死过很多回了,可是只要撑过来,就会不一样。
他对这个世道始终抱有一丝热忱,世风日下,我又何尝不知道呢,看他那么累,你以为我不后悔吗?但是没办法的,往后的天地是需要你们这些年轻人去撑起来的,你们要快些长大啊。”
袁让苦恼道:“师父又取笑我,你知道我不追求长生的,再活个两百年,大概您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但是我可以向您保证,一秀所行之路,必定有袁让一路同行,哪怕到不了终点,哪怕看不到希望,也一定要陪他走一程。”
“对咯。啊你不日就要启程去终南山了,我需对你交托一点事情,路上一定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切记不要与他们搭话,但凡你觉得让心难安的人,就不去搭理他。再者,见到了那个人,凡事跟随本心,其实这一点我是不担心的,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追求正义,但是对于终南山而言,却又恰恰好,遇见他,或许也会成就你与狄小子一番大因缘。”
袁让不禁追思起往事来,眼睛些微眯着,道:“吃饭之前一秀对我说起了三年轮回的事情,我与他是在时空叠缝中偶遇,可以说他是来自于未来的人,啊师父你肯定也是了,你们一定都见过未来的狄鹰,知道他还活着,我对于此行就信心十足。护犊情深,咱们这些做师父的,一定都是一样的心绪。”
“担心是一样的,操心更是一样的,一模一样,别说狄小子,你看看一秀,就不是个消停的,人家姑娘都找上门来了,咱们硬拖着也不是办法,总得去一趟时间城啊。”
袁让为他开解道:“祸兮福所倚,对一秀而言,这何尝不是种解脱?去躲个清闲,天下大事交给江小哥即可,加上阙晚空,他们三个人都是可力挽狂澜,救世扶危的顶尖豪杰,少一个一秀,天不会塌下来的。”
“嗯,可不是,天塌了有个儿高的顶着,所幸咱俩长得都不高,砸不着脑袋。”
袁让笑道:“我可是七尺好男儿,住持别在外人面前诋毁我。”
“外人?哪儿有外人?都是自家人,兄弟们看过了百年诸神的事迹,只会夸你袁让顶天立地,好男儿顶呱呱,哈哈哈放心放心!”
袁让陪他一起笑,真心欢喜。
少顷,两个人便道别了,袁让下山走了一遭,要去等候一个人的到来。
——
再说帝国名捕秦燕雏,离了迦持院,赶往猫子镇,见到了曾在那个清晨,从枯楼中逃跑的秦小年。
这是位美貌尚在其次的姑娘,任是谁见了都不得不注意到她的一双眼眸,湛蓝澄澈,其中一定蕴藏着智慧,顾盼之间少却柔情,多了几分睿智。
一把挽住秦燕雏臂弯,她笑意盈盈道:“哥,我时常觉得眼睛酸痛,今早起床,竟然出现了血眼征兆,我是不是也能练成这独步天下的神通了?”
秦燕雏掀开她眼皮瞅瞅,再为她把一把脉搏,点头道:“的确出现了波动,这是好事,不过细微处还需注意,回去帝国后,稍有不适便去找师父,他浸淫血眼一途许久,会为你解惑。”
秦小年眨着眼,道:“那位袁名捕也是有血眼的人,就没指点你个一招半式的?”
“何来指点,得见他亲自施展,见到那番壮阔景象后,已然令我受益匪浅,这种东西不可意会,只能咱们自己去摸索,对于这点,你比我更清楚。”
“当然清楚啦,师父都说我比你有天赋,血眼是咱们法道不可避过的一道坎儿,你寻了那么多年还不如我睡一觉来得管用。”
秦燕雏立即开始翻白眼,秦小年打趣道:“枯楼的连环杀人案,当真就这么糊里糊涂地结案了?”
“有宗师插手,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秦小年扬头看东边的小镇子,纳罕道:“都说袁让最讲求公平公正,也肯如此戛然而止?哥,他可是你非常敬重的人,见到如此结果,你岂不很失望?”
秦燕雏肉眼可见地沮丧起来,摇头道:“失望是有的,可袁先生岂不更加失望?我总要为他做点什么的。”
“排除我的嫌疑之后,此案又陷入了一个深重的断头进程了,既然如此,何不一切从头去看,去找到事件的最开始发生的契机,从头开始,梳理线索?”
秦燕雏目含笑意,欣慰道:“能够想到这一层,你倒真不愧是我小妹,那么我问你,事件的最开始,出自于何处?”
秦小年道:“自然就是那本小说,小说写完就有死者被害,怎么看那写书的都脱不开关系。”
秦燕雏不无忧虑道:“咱们两个能想到,袁先生一定早就想到了,或许他正等着咱们解开谜题,给他一个答案。”
“他会否已经在学墅里等着你了?”
“去看看便知。”
——
等到秦燕雏来到学墅外时,果然就见到了袁让,这位他敬重有加的名捕前辈就那么坐在门口,一口酒接着一口酒地喝。秦燕雏快步奔上前来,作揖道:“先生等我久矣。”
“不算久,当我推理出幕后真正黑手时,就几乎已经放弃了追本溯源,要做的就是看看你能否做出些我做不到的事情。”
秦燕雏目视学墅,能看见书童小来又扛着扫帚开始扫院子了,他明知故问一句:“如此看来,我不需要进去拜访夫子了?”
袁让起身,揣好酒壶,走近他,“走吧,你要问什么,咱们就边走边聊。”
——
山下市集,人流熙攘,今天上元节,别看是个偏僻的小镇子,该有的一项不缺,各色吃食点心以及时令果蔬一应俱全,也有摆摊卖春联和元宵的,宋来混迹山下多年,见惯风浪,况慈尚是首次得见此等繁闹,因着一秀就在身边,胆子便大了起来,蹦跳着十分欢快。
看他在前头跑,一秀低头对宋来道:“有没有想要买的,喏,前头有卖烧鸡的,我记得你很喜欢吃,阙晚空走后,你再也没吃过了。”
宋来仰头看他,惊诧道:“是铁大叔告诉你的?”
“嗯,今年过年他没办法回来,明年就会来看你了。”
宋来瞬间惊喜起来,再努力压下心中欢喜,摇头道:“我早把烧鸡戒了,听住持说,出家人不能吃肉,以后就不吃了,前些年就靠捡别人剩饭吃,能捡着根鸡骨头就不错啦。”
一秀摸摸他的头,柔声道:“还没剃度,就不必持戒,带你去买。”
宋来站在原地不敢动,一秀拉起他的手,就听这位小师弟问道:“我一定要剃度吗?”
一秀有一瞬间愣神,思虑半晌,蹲下身,与宋来平视,“很多人出家为僧,求的是安稳和宁静,若想自由自在,怎么样都可以。可是总有些规矩在约束着我们,袁让先生有一门独家绝学,就叫作规矩,那不是简单意义地给你划定一个框架,要你必须去遵守,简单来看,如果某些规矩可以让你变得更好,我们没有理由去悖逆,可若规矩就只是在束缚着我们,让我们求脱不得,让我们变得更坏,甚至连世道也变得更坏,岂非就没有遵守的必要了?”
宋来低下头思索,一秀摸摸他的小脑门儿,笑道:“我小时候没有什么概念,师父要给我剃光头,那就剃了,你现在会去思索和分辨这件事,无论它是好是坏,对你而言都是好事,因为你有了自主思考的能力,遇到事情一定要多想一想,把所有你能想到的结果都去想一遍,这是个好习惯,要保持。”
宋来点点头,已经在思考怎么拉着况慈去剃头了,先前的确是有顾虑的,倒并非怕剪了头发人就变丑了,他自己啥模样心里还是有数的,又丑又黑,留不留头发都一个样儿。
最主要的原因是初来乍到迦持院,感觉自己是个外人,本心是在抗拒剃度这种事的,剃度就与住持和一云一地一个样儿了,可是一个样儿,就代表自己是迦持院一份子了么 ?当然没那么简单,强行把自己融入一个新的环境,其实最遭罪的还是自己。
不过呢,相处这小一个月下来,他自己倒真的喜欢上这个地方了,再者,劝他剃度劝他遵守规矩的可是一秀啊,怎么会不听一秀的话呢。
况慈风一般跑了过来,喜道:“那边有卖白花花好吃的,听人说叫生日蛋糕,白花花,闻着老香!”
生日蛋糕啊……一秀抬起头,想起了一位故人……
!
他正追思往事,瞬间惊醒,视线掠过茫茫大千,锁定于遥远的西北,那里有一座通天山,字面意义的通天山,是真的通天。
——
通天山,今日罕见地天朗气清,没刮风,好得很。
半山腰有个大洞,洞内停靠着一口金棺,棺材内不知是何光景。
看过了棺材后,罗睺来到洞口,与一秀四目相对。一秀不开口,他就自己找话题,语调霸气,一如既往,睥睨天下,傲视诸天:“回去后告诉袁让,凶手是宫丽也好,又是楼南也罢,就算秦小年摆脱了嫌疑,那又如何?他想来抓我,就让他来试试!”
一秀选择无视这番话,盯着他看了半晌,道:“你的心性对比于之前有了不小的转变,动手杀那三个人意义如此大么?”
“不大,但是有。”罗睺指着漫天漫地,挥斥方遒,“世道已经如此了,杀一个人,杀两个,杀三个还是全都杀了,都是一样的,区别无非是先后顺序罢了。以那三条人命做开始,我再给你二十年,虽然没什么用,但对你还是有些安慰作用的。你且记着,二十年之期过去了,他们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一秀默然不语,罗睺瞪他一眼,“觉得我不近人情?”
“二十年,纵是再来万年,人性总归如此,没办法从源头改变,这种无法实现的东西,我是无法答应你的。”
罗睺将视线投注到远方,不屑地笑起来,“你看,袁让捕头似乎比你乐观,你觉得不可能实现的事情,他却抱了十足的把握。”
一秀继续沉默,罗睺霍然起身,战意瞬间迸发!
一秀与尹素心意相通,知道黑衣正直奔通天山而来。
黑白紧那罗,要一会诸天罗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