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番龙女自东渊之下,振奋修罗诸部,亿万里外贯元国间,木由已然如前所愿,日守其土,教邦内和鸣。
此不过孙氏自老君处下后三日也,忽得报闻:西方灵鹫峰下,有云顶圣人来访。
真君疑道:“此远来贤士本是世尊座下一听法长者,我虽知其名号,旁无交集,不速而至,意欲何为?”
虽有是惑,仍请入见。他这里与那老者对面,却道此人是何面目?应是:
白毛三尺垂肩,长须五绺包唇。
双耳过项听三教,比目星光览六神。
短袖粗麻翎羽,黔胫多胈绝尘。
破蒲扇轻摇游市井,好学问漫讲付真人。
那圣虽是佛家门众,只因半路出家,仍作道门妆扮,真真清融。远远地一并蒲扇,云:“真君少见也!”
木由还礼,曰:“仙长远来何教?”
老者却不多话,只言:“但闻本处上宫,有名伶作演大剧,特来观摩,路经宝方,乞茶一盅解渴耳,多有叨扰,有劳有劳。”
孙君略思:天上一日,地下一年,这戏早早便演毕,此公何来迟也?况那申陀士本自西至,彼竟晚知?
虽有疑虑,并不久念,只是延请入内,添了茶水,各自就坐。那道人饮讫,即告辞去。
木由视其果然只是浅浅饮茶,随即要走,遂脱口客套道:“真人这便去么?不多坐坐?”
仙家一愣,乃云:“坐坐?那便坐坐。”
于是复归其座,即赞主人曰:
国赫松林草木丰,
茶香气逸俊堂中。
如能远涉结三两,
仙圣同游绿野踪。
这孙氏闻罢,知其有意结交,索性把言激曰:“圣长,实非在下倨傲,不去拜望他山之仙,只是我一人中小子,得号不足百年,代天巡狩远僻海疆。显赫之名未有,劳形之务压身!所思不过莫负天德,惠远颛民,庸碌其间也。”
此公不称意,忽以扇击真君头道:“你这小兄,尽拿我老汉儿开心。此间更无六耳,何把些套话噎我?你那夫人,西溟龙女是也,已将声威布于熔岩之深,修罗殷服。今有贤德如是,天地间凡善神知之,无不服重。”
这云顶圣人瞥他一眼,淡然又讲:“举凡云警幻真君者,皆暗忖言:丘壑渊深,德泽醇厚,下有猛士锐师,部曲无计,莫若昔年人帝,一力争天也。”
其闻是言,心间震颤,大悟明了:此人远道忽访,果然必存来意!
木由即忆起曩日绝地天通之浩事,乃至昔年不周倾颓,天地变幻,今老者所述,实非吉兆也,只是当作何处焉?
那敖湚兮本是不服输的巾帼豪杰,女中魁首,如今业已做盛,上彻天闻,连亿万里灵山亦要分羹,比不肯虚敛矣。
青年即告此云顶圣人曰:“尊者,我孙氏出身,实无显贵,一入玄门,亦仅寻术自保,只因上赖天慈,中因师勤,下以我常怀敬怖,有业至今。自警幻之名得扬后,但为解厄,不复为他生之厄也。若上古争王之为,贤圣耻之,木由亦耻之。”
遂合掌鸣誓曰:
上邪(yé),
我欲与群生相知,长命无绝衰!
天地无尽涯,我亦锁欢哀。
所思在远道,慈怜彻九垓。
若非如是故,安有灵明开?
那仙家见木由如是告,颇觉意外,顿而乃问:“真君果有八千国土,并修罗尊之,何反枯守,不向大举?”
木由叹道:“吾所以持节钺者,非贪哲王之尊也,若有争心,无论兴亡,俱百姓苦楚,折命多戕,岂非我罪乎?”
仙长喜道:“妙也!”
遂三抚掌,再告其所来实意,原是灵山间,有一小集,所聚不在旁处,正是九幽之中,地藏辖地,成员多为慈悲法士,共商利生大业。
那幽冥教主,地藏菩萨,因早先灵株一事启,乃合心系苍生之善主也。彼有所向,只俟时机,一报天道,众恶咸归,痛惩不贷也。
木由摇首,言:“似君所述,如水中捞月,木里求珠,即便仙人有寿,年尽堕入地狱,劾其罪恶,那时重罚,岂非待千秋万载乎?众生何苦,要等千万年已?况前恶伏法,新恶犹追,蠲除不尽,如之奈何?”
圣者见木由推脱入会,怕是已然识其所言不过又是虚与委蛇,盖因守礼,不向点破。只是此来唐突,毕竟不知他这贯元国中是何底细,毋可轻率交底。
彼又问:“依真君见,当何以之?”
孙木由与之对语已久,其心其意,自然早已猜出八九,不过彼不明道,他这里也在故卖葫芦中药,即吟偈曰:
若人欲了知,当向自性求。
他山有石玉,莫可傍长俦。
小力虽微末,大聚可堪留。
若蚊群叮之,巨象亦摇头。
仙长闻之,如听骇论,久未出口,乃高竖拇指,遂云:“牛!”
两相再勿多言也。这云顶圣人本就有事而至,数番试探,方知其心。孙氏见火候已到,即坦言道:“贯元国中,有学宫广就,圣长此来,既承灵山法意,不如在黉门之中,辟一校所,时时讲学,亦教我邦儒子,广增学识也。”
此公却抬掌推言曰:“真君大格局也!原为卑下营学,能开广妙之教,只是我西来小派,恐不入堂间高士法眼也。”
孙木由本对这劳什子圣人还有些俗礼,虽不至大喜,亦不至大厌,只话及此,颇觉作呕也。
他暗自哂笑:浑老儿真酸腐也,先头还讽俺客套虚作。彼此来实是见我处繁荣,要扬他佛门法教,却不肯明言相求,非摆架子。我给你脸面,直言相请,又佯推之。区区小事,还要来个三揖三让。
青年素知,此天仙之宿病也:你去请他他不至,你不请他他偏偏恨你一辈子。正所谓:
风骨,风骨,人来轻授即无骨。
叫你苦中求,一求又三堵。
不肯开明演录,只把人来唬。
于是贤愚得分野,这班门人,一跃功德主。
此仙视木由三邀五请,沉吟须臾,道:“然也,善哉,既有真君法意,吾当回告灵山,不久定有沙门弘法,一同利生。”
于是孙氏又请圣长往学宫观摩,那方间又是山岳潜形,云雾罩海,岛屿之上,有各色童子、幼兽、细鬼。他两个瞻仰了所谓明靖真人后,便看这些个学子,在各家名师之下,博览手段。
却见方场之上,各显神通,正是:
东角有士举鸣珰,列阁烟涌透迷惶。
彩柱飘芬延青黄,内化千军阵悠长。
西端有兽抬前爪,利齿寒芒冰清老。
一卷烟云似蓬草,略转阴阳尘迹扫。
南点有仙上指天,便闻马嘶数万千。
绕场三匝电势迁,倏忽蹄下绝狼烟。
北边有鬼垂新尾,紫魅侵魂敷晕水。
液气相勾凝岩磊,风摧化动真奇诡。
如是大所,各家门道争鸣齐放,一时潇然而入。云顶圣人一览开朗,神思无碍,顿觉方前百般试探,是以小心之心也,彼警幻真君有如是功业,何拘于一家一谈耶?
是故此公作礼而别,再约相会,来日延告开教事宜。只是这仙去了,木由又有虑思,却说佛道两家,天上多有相谈,坐而论道,不在少数,然自家这般大动,不知灵霄之中,又有何看法。
真君苦笑喃喃:“原来无官一身轻,恣意云空畅快得紧,如今一步三营,一唱三叹,只怕这场大剧,还演不好哩。”
那里望圣人驾云去处,又念湚兮周列久矣,这时仍未归,应在其间广有大作,又暗暗喟叹:“果能六道大同,自然也好,只是那众修罗久居地下,别有风土,恐难相融也。我言循循善诱,一口吃不下个胖子,她恁般心急,亦不知是好是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