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木由本暗中洞察,倏忽想到些什么,回首瞥女修,讥弄道:“那里莫不是你的夫君来也!”
神姝淡然冷言:“尽管痴笑,自有好日子在后头哩,那时把你倒吊着,再乐上三天三夜。”
少年闻语,即住了嘴,思量如何与敖玉相见。他这厢干等了多时,那北海龙王与方丈老儿谈了又谈,说了又说,把个猴娃急得连连怒骂起“直娘贼”。
女修拽了拽他,从旁轻声:“此般枯等,岂不虚耗光阴?不如弄个巧儿,兴许也能成事。”
孙氏恍然大悟,顿觉言之有理,撅起唇角,嘟囔着:“噫,想俺昔日也是个手段窟里的弄潮儿,怎么却把这事儿忘了!”
于是他袖下横诀,使出自悟的一招,名唤“气搅乱神之法”,又起了个俗口,管叫“痒痒韵儿”。既结真印,乃将指骤然一点,叫声“疾——”专攻其颅上三寸。
却苦了老和尚,登时,只感耳畔传得满是蚊蝇哼吵,早剃了溜光的脑袋,此刻也平白狠狠瘙痒开来。
大僧两手掐股,心生挠头之意,但于金主面前又怎敢失仪,一番苦恼,灵机一动,乃对龙王言:“敖施主晚些可往后园游赏,昔曾收得一鹿,当时其貌不扬,如今却奇怪生焉。那日贫僧在园中驻足良久,却是为何?只是不晓此物头上有几只角,便伸手查,一只角,两只角……”
他这哪里是数数?分明要借故挠痒。把个孙木由讶到无言无语,又将那韵儿转到胸口,且看他如何应对。
方丈正借典搔着头皮,忽觉顶上痒止,胸膛处怎地一寒颤,随之奇痒无比,愈发难抑。兴了,咬牙切齿:“老衲的徒儿见状,惊惶道:‘师父,凡鹿焉有复复之角欤?定是妖邪’既而疾驰欲离。奔波须臾…”
他满口拖腔,只言个“跑”字,手上却是一前一后作走路之状,借此挠一挠胸前。少年见罢,暗暗抚掌,摇头曰:“物久为妖,人老成精呐!”
男孩浓眉一挑,断不信邪,再改叫他鼻孔胀痒,看待如何。岂料和尚又道:“贫僧见愚徒慌张,便告之:‘如见魔祟,跑有何用?’即取连弓,射音不绝…”
只闻他嘴里“射”字无顿,似是强擤通鼻,木由勾勾指儿还要戏弄,忽听得方丈感叹:“老衲连出几箭,其实哪里肯伤生?早知是我那顽徒故意变法晃我。且将这孽障以流矢定住,吊挂在半空,叉开五指,专打一身的顽性。”
他那里话声一落,这厢的木由忽而双脚离地,悬浮而起,恍被一双无形大手倒提于空,如何挣扎不得。正惊慌疑乱间,脸颊倏然火辣,仿佛有掌用力扇过,一时肿胀,耳畔却听真:“孽畜,教尔正法,是在此显摆的?”
孙氏狼狈之余刹那明白,先前女修早预说他定生此劫,盖戏谑他人所致。只是猴娃又骇,不为挨打,单道那一声声“顽徒”,再言“教尔正法”,似有所隐,当时不由不多想。
正是:
平明白羽断先踪,
回首故人安可逢?
倒转黄泉穷碧落,
那人却在曳光中。
几个恍惚,又听谁人在说:“你怎会在这里?”
闻声,却并非女修,再看去,己身已脱了束缚,回转乃见一飘飖仙俊,长发微拂,骨澈神清,似阆苑之士,即是敖玉。今日邂逅,比及昔年,更有些殊异,有句言:
经年别后料难逢,
未道知音隔几重。
大梦先觉神气爽,
他来俊秀可相从。
既为龙子,木由遂作了礼,只道是说来话长,出问:“你如何便于此地?”对方亦同言回之。
“我观那老龙王与僧长相语,你侍立一旁,未敢相扰。其实一视尔踪,欲往攀谈久矣。”少年扭头乐道,“怎么,待不住了?”
敖玉揉揉山根,讲:“那老和尚好能白话,我这里呵欠四起,仍难见休,当时借口出恭,晃荡至此。”
龙子一见故人,应是欣喜,困倦皆散,继而言语随之渐多:“若非叔父执意携我,何苦到这绝尘之地?且告诉一声,但言邂逅了旧友,即此便别去,莫怠慢了。他权掌北溟,自然不肯叫吾坏了礼数,好作耍子去也。”
木由一愣:“真个如此简单?”
“这有何难?”
他遂原地稍待片刻,果见龙子复回,面露欢快之意,欣然曰:“你我同俦,孙君既来海域,且随吾行,虚实良莠,无所不知。今年生辰,叔父送一宝车,正堪大用。”
正谈间,三两步徐徐出了院落,随他拐了几拐,入得一巨棚,视内果见一物,其状并非寻常制式,却可判之为车,盖因有三轮,但无赖马力,形体异怪。木由虽走过不少地方,从未遇此,其为车否?心甚疑。
玉龙莞尔,乃道:“此为三登轏。四海之中,凡仙家车驾,能一日游人间者,谓之单登,民间称作‘一蹦’;游天地者,谓之双登,又称‘二蹦’,吾车单日可畅游三界,而俗人所谓‘三蹦子’是也。”
少年大惊,不知此物綦速,亦无需神骏,当凭何力?敖公子又告之,皆赖“电池”。龙乃就近往谛视,但见车后接一小厢,其状若池,蓄弱水,内中有生电之鳐、鲶、鳗等妖属,往游驰逐,撩拨机关,以驱尊驾,既而柱香之间驱车万里,天上地下畅行无碍。
可谓是:
六龙驰日岂高标?
宇宙洪流彻暴滔。
八骏日行三万里,
轻车万转四洲皋。
于是二位并女修一同入座,又有驺卒上前,各拿矛叉,立于尾部,依大力搅动电池,那些鱼从顷刻不息,星火闪烁,三登轏大展神速,仅一瞬间就出了那门坚晠。一入凌空,方见无边大海,宝车霎时展出两翼,如鸟作飞。
木由自云间朗声:“果然神异,竟能翱翔!”
敖玉亦穿过风力,神识对语:“是也。你可知海外北境有古邓林,乃先人夸父手杖所化;西陲昆仑亦有蟠桃林,是王母的胜境仙地。我这车儿飘起,来回驰奔,两处真尊皆可见,故又称为‘兼二林’。”
少年不明觉厉,又言:“造这载具,恐要不少钱贝哩。”
龙子挺直身躯,意气张狂:“无妨,我北海民殷国富,风调雨顺,虽未可毕至大同,全民亦奔小康也!”
猴娃登时艳羡万分,感慨不已,普天之下竟然还有如此所在,真个是:
宝祚无边万众欢,
奇花斗艳向云端。
碧波万里同风色,
彩帜琼糜鸣凤鸾。
不多时,穹苍湛蓝,浮云渐消,那下方汪洋悄悄转为深色,如墨晕宣。这宝车但收其翼,掉头一沉,直直钻入波涛大海中去了。
敖玉掐了两道“避水决”赠予二人,又自顾打量一番,直言昔日与男孩相见,便瞅他穿一领短褐七分素,那女修虽是个女子,却也是周身绡绤半边春,他龙宫之尊珍宝无数,今日莫说别的,定要赠他两个一身排场的行头,届时风风光光,也好逛海市。
他这厢才说已,自数十丈外却是早早望见了那传说中的龙宫胜境,果然是莹剔映光分百色,斐明璀璨剪诸华。且观此处高屋叠叠,宇殿重重,晶壁赫赫,寒瑚幽幽,往东瞧见得金礁银穴,夭矫千里,向西瞩感叹白珍漫地,黑玉稠积。这当是豪族还看真蟒裔,俗财不过一清汤。
这孙氏瞠目结舌,还欲细赏,敖公子只作平常,且不曾一说,过了那流连忘返的仙景,径引了入内堂。至于为何到这,盖因他依稀忆得此处有一最近的金缕藏宝库,自己家大业大,记不清也是总有的。
大门紧闭,左侧卧一尊鸟嘴兽面鲸身怪,右边立着个螭首鱼肚狰狞将。甫启侧扉,少年不知第几次地迷住了双目,即是彩衣炫华,霓裳羽飞,坚兵鳞胄,圣碧交辉。直晃得旁人不可直视,频频迷离。
龙子道他两个本是走山串水的行者,显然用不得雍容之妆,就点了些明快服色,令虾奴送去,供孙、修挑选,兜转一时,房内各更了衣衫,焕然一新,自然又有不同。
你看那孙木由,真是:
桐冠修鬓络梨簪,紫发千条垂两端。
赭画晴空袍坠玉,青洇靉霴裤盈缣。
兰绦当舞因风壮,云屦疾驰缘步酣。
何必斗篷偏就好,如今更上一重关。
那女修本已绝美,此时更添了七宝,殊胜庄严,曼妙难言。好一位湘江神女,洛浦仙姝,正所谓:
髻作参鸾缀玉光,额垂彩珞耳环珰。
襦裙晕翠潇湘雨,褧襙笼皗姑射霜。
藕胫兰鞵冰鹤袜,莲腰蕙缚暖鱼裳。
步摇曳秀停温婉,退转回眸恋未央。
他们刚换了新装,敖玉不由停留,急拉二者,欲往海市行,结果撤得匆忙,忘记宝驾,他乃酷爱排场之士,即回去将三登轏驭了,携上两位。才一溜烟已,耳畔人声鼎沸,便见无尽繁华。男孩深知面前阜盛,比《一掌经》中更有不同,明白又是一处新所。
这木由自此心神畅快,眼界大开,来至新鲜地,暂忘诸冗事,只往行随瞩,似走马观花。忽然间,兰香沁鼻,一小女孩儿拉他衣角,听其糯糯地道:
“尊驾,买支花吧。”
猴娃无意扭头一瞧,初不留意,才见那小童面目,不由心神一颤,嘴角失声:“啊!”
只此一喊,把敖玉惊了一刹,女修也定睛细看,白龙虽不明就以,她却猜得了二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