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烬霜缓缓起身。
提着裙摆,走到了宴席中央,恭恭敬敬,礼仪周全地跪在了江华琰面前。
——她很少会向江华琰行这般大礼。
从前江华琰宠着她,年幼时,那令无数宫人胆战心惊的帝王,她却能踩着他的肩膀,去够树上最高处的杏子。
江华琰在她还未及笄时,便免了她许多礼节,许多时候,她也只是带着耍赖的态度,草率地向江华琰福福身,便算作见礼。
如今,她行了大礼,跪拜在了江华琰面前。
江华琰看着殿下的江烬霜,忽然间有些恍神。
许多年前,她还是小女孩儿时,他也曾牵着她的小手,走过皇宫中大大小小的石子路,听她有恃无恐地叫他“父皇”的。
变了。
都变了。
“儿臣昭明,蒙父皇二十一年养育之恩,心中感念,今日想向父皇求一道婚旨。”
不对。
这样不对。
裴度是最先反应过来的。
他猛地抬头,看向高处的江华琰,抢声道:“陛下,微臣——”
“儿臣伏祈父皇垂怜,赐儿臣与新晋状元郎林清晏连理婚约,此生惟愿效鹣鲽情深,白头偕老。”
月亮被阴云遮了个干净。
连带着男人酒杯中的倒影,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少女腰间的那束红尾鸢,颜色似乎更黯淡了些。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理自己的袖口,尝试几次,却被那袖口缝制的金线划伤。
她说,惟愿效仿鹣鲽情深,白头偕老。
她说,白头偕老。
——她要与旁人,白头偕老。
静。
安静。
偌大的宴席上,一片死寂。
无数臣子皆是瞪大了眼睛,下巴险些掉在地上!
——竟不是裴首辅!
昭明公主所说的心仪之人,竟不是这位裴度裴大人!?
江华琰稍稍眯眼,嘴角带起几分温和又满意的笑容。
他朗笑两声,却是高声道:“状元郎林清晏何在?”
人群之中,林清晏姿容款款,穿过人群,来到了江烬霜身旁,也是跪地。
“下官林清晏,见过陛下。”
“抬起头来。”
林清晏依言抬头。
江华琰满意地点点头,笑道:“殿试之时,朕便觉得琼林相貌品性皆是出众,如今看来,朕的公主与朕的看法一样啊!”
林清晏拱手欠身,语气恭敬:“林某心悦公主殿下已久,今日能得殿下垂青,实属荣幸。”
说着,林清晏看向江烬霜,眸光温和,笑意柔软:“若是……下官有幸能与公主殿下白头偕老,自当感激涕零,朝夕相对。”
江华琰笑着点点头,眼中闪过一抹精明。
江烬霜终于听了一次他的话。
若是今日,她的请婚人选是裴度,那他也不介意借着这个机会,将江烬霜重新贬回封地,再不让她回京。
他一直都知道,江烬霜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便应该知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从前时候,她似乎总是搞不清楚什么不该做,迎着无数的谩骂与嘲讽,偏偏要去撞南墙。
非把南墙撞倒了,头破血流地继续往前走。
江华琰一直觉得,江烬霜是一个很不好掌控的人。
她太有自己的主意了,江华琰想要的,是一个好操纵又乖巧的人偶。
江烬霜不肯当人偶。
唯独这一回,她终于做了一件让他满意的事情。
江华琰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状元林清晏,才冠三洲,品性端方,既你们二人有意,明日便让钦天监选个吉日,朕亲自为你们下旨赐婚!”
“多谢父皇。”
“多谢陛下。”
江华琰今天的心情实在不错,他顿了顿,对林清晏开口道:“状元林清晏德才兼备,雏凤清音,今特授通政司七品知事,掌京畿文牍。”
“朕倒要看看,朕的昭明看上的琼林簪花客,能有什么天大神通!”
林清晏拱手跪谢:“微臣,谢过陛下封赏。”
心情一好,江华琰就连刚刚询问裴度的事情也忘记了。
他朗笑几声,与众臣子同乐,觥筹交错,其乐融融。
江烬霜又多喝了一些酒。
她酒量好,架不住今日喝得实在有些多。
林清晏见状,上前几步,将她手边的烈酒换成了茶水:“殿下,喝些茶解解酒吧。”
江烬霜稍稍勾唇,摆了摆手:“无事,今日算是了结本宫一桩心事,高兴。”
能借此打消了江华琰为她觅夫婿的心思,确实是了了一桩大事。
高位上,江别尘的目光看向江烬霜,神情复杂,分不出情绪。
林清晏勾唇笑笑:“殿下为你我二人请婚,不悔吗?”
江烬霜眨眨眼,不太在意地摇摇头:“本宫极少做后悔之事。”
林清晏便笑道:“那日后,便有劳殿下指教了。”
“林清晏,本宫会把你送到那金銮大殿上去,你且等着。”
“微臣相信。”
宴席过半,江烬霜的酒喝得确实有些多了,便起了身,准备离开。
她这人对自己的酒品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她喝醉的时候少,但如果真喝醉了,酒品极差,说不定就能把整个宫宴都给搅和了!
等她回公主府,时间还早的话,还能带着春桃去长安街逛一逛。
好事。
江烬霜辞别人群,穿过宫道玉砖,往宫门口的方向走去。
也没带婢女护卫,江烬霜没让旁人送她,独自离开。
摇摇晃晃的,就连眼前景物的轮廓都有些模糊了。
头上的步摇叮当作响,江烬霜看着脚下的石砖,蓦然间想起,许多年前,她曾拉着江华琰的手,娇气地出声:“儿臣才不要嫁人呢!儿臣最喜欢父皇!”
江华琰便慈爱地笑着,摸着她的头,用手刮了刮她的鼻头,语气宠溺:“好,那我们霜儿便不嫁,父皇养霜儿到老。”
“父皇,‘老’是什么意思?”
“‘老’就是,很多很多年后,霜儿的头发都变成花白,脸上也有了好多细纹,佝偻着腰,牙齿也都掉光了,也不会记得父皇了。”
“那儿臣不记得父皇了怎么办?”小江烬霜一脸焦急,“儿臣不记得父皇了,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不会,父皇给霜儿留一路的花灯,霜儿顺着最漂亮的宫灯一直走,便能回家了。”
一路无灯。
江烬霜跌跌撞撞,扶在了宫墙的墙面上。
她虽然喝醉了酒,但好在耳力还在。
听到声响时,江烬霜语气一冷:“谁!?”
可反应不及。
她的唇便被面前的出现的黑影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