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暑气刚刚退去,微凉的风吹过穿花长廊。少女轻快地跑过穿花长廊,脖颈上的璎珞发出清脆的响声。由精致的青缕束起的乌玉般的长发随风飘动,一支桃花镶翠玉的簪子将她额前散落的发丝拢得整整齐齐,露出白皙如玉的额头。一双如柳黛眉,两只水光盈盈的杏眸,瞳仁如同墨色晕染。少女一路跑进母亲昱王妃东陵瑜的院子,朝着守在正堂门口的王妃身边的大丫鬟白芷笑了笑,“白芷姐姐。”
“郡主。”白芷原是坐在门口旁的栏杆上,忙站起来行了一礼。
“娘亲在吗?”少女又冲她笑笑,软软地问。
“在呢,不过有位客人在里面。”白芷点头。
“客人?”洛望泞一愣,她已经三个月没见过娘亲了,今天听闻娘亲回来,就连忙来请安,没想到会有客人。洛望泞失望地看了看自己的脚尖,想着早点见到娘亲,洛望泞抬头看了看白芷,想了想,眸中闪过一丝狡黠,微微一笑,“白芷姐姐,那我在外面等一会,你帮我搬个凳子吧。”
白芷松了一口气,平日郡主是爱闹惯了的,她刚才还想着怎么劝郡主不要进去,“那郡主稍等一会。”
“嗯。”洛望泞看着白芷走进东厢房叫小丫鬟搬凳子,连忙偷偷掀了帘子进去。
隔着纱橱,洛望泞看见母亲东陵瑜正和一个白衣男子说话,“……如果是这样,还请你救望泞一命,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那孩子与你只有这一世的缘分,真的值得吗?”白衣男子看着东陵瑜,突然问,“这是她付出的代价,百世轮回,她的命本该如此,要她活着,是逆天而为。”
“不管你说她是谁,我只知道,她是我的女儿。”东陵瑜定定地看着他。
“无论轮回多少世,你还是那么倔,”白衣男子叹了口气,东陵瑜的前世曾是他千万年前游历人间的恋人,当年太一被诅咒在人界经历百世轮回尝尽不能得到所爱的人的痛苦之后,神帝知道无法挽回,便派他到人界暗中保护,他也就借此守护前世的恋人百世。后来妖神在神界大肆屠杀,神界凋零,在月神云皎用自己的神骨封印妖神后,神界就已经封闭了,如今,太一百世轮回只剩一世,他很快就要回去了。虽然神界元气大损,已然封闭,但是只要太一归位,便有重建神界的可能。
“谢谢。”东陵瑜垂眸。
“罢了,也是我和她有缘,因果轮回,终究是太一欠她的。”白衣男子看向纱橱的方向,吓得洛望泞赶紧蹲了下去。白衣男子拿出一个长命锁放到桌沿,“如今也只能暂时拿这个长命锁锁住她的灵魂,若能找到宁家后裔给她换血,便能保她暂时无虞,十五岁后,让她到缥缈峰找我。”
洛望泞睁开眼睛,望着熟悉的鲛绡软帐顶,她明明记得她听到母亲回府就去找母亲了,为什么她会躺在床上?撑起身子,洛望泞摇了摇头,“来人。”
“郡主。”侍女灼夏走到床边。
“娘亲呢?”
“王妃出去了,还没回来。”灼夏回答。
“那我再等等。”
东陵瑜刚刚送走白衣上仙,就收到探子传来的消息。“太子要望泞出使北昭?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回禀王妃,听说是七皇子在太子面前提了几句,太子便……”探子犹豫地说。
“七皇子?哪个七皇子?”东陵瑜皱眉。
“是东陵墨殿下。”探子低声说。
东陵瑜皱了皱眉,“东陵墨,他又打什么算盘。”
一辆马车低调得从昱王府侧门驶出,在小巷里拐了几拐停在了质子府的门前。东陵瑜掀开马车车厢上的布帘,看了看质子府看起来并不显得寒酸甚至略显几分奢华的大门,着人到门前递了一份拜帖。那守门的小厮看了一眼拜帖,立刻跑到马车前,“小的给王妃请安,皇子吩咐过,若是王妃前来,只管请进去便是。”
东陵瑜跟着低眉顺眼的管家进了质子府的暖阁,她看着面前眉眼中和自己颇有几分相似的的素衣少年,开门见山地问道,“东陵墨,你到底打得什么算盘?”
“姑母说笑了,侄儿如今被送到西洛国为质为质子,还能打什么算盘,不过苟且偷生罢了。”七岁便被送到西洛当质子的东陵国七皇子东陵墨眯着一双凤眸,似笑非笑地看着东陵瑜。
“别以为我不知道,东陵的朝廷早就被你安插的人搅成一潭浑水。”东陵瑜冷笑。
“当年姑母远嫁西洛,免了两国大操干戈,给东陵十几年的太平养精蓄锐,东陵自然是心存感激,但如今,姑母这般风光得意,还要关心东陵的朝廷,是不是太操劳了些?”东陵墨轻笑,倒了一杯茶,左手扶袖,右手恭敬地将白釉纹瓣的茶杯推到东陵瑜面前。
“你想违背你父皇当年的诺言?”东陵瑜凤眸微眯。
“当年的约定是父皇与姑母定下的,侄儿怎能违背?”东陵墨话说得含糊,“只是若是换做其他人,就不知道还能不能还记着姑母当年救东陵于水火之中的恩情了。”
东陵瑜面不改色地看着他,藏在袖中的手指紧握成拳,如今泞儿魂魄不稳,她怎么能放她一个人去北昭,“你用泞儿引我前来,到底是想从我这里换得什么。”
“姑母看着所质子府如何?这十一年,我攀附权贵,为他们出谋划策,向他们卑躬屈膝,才能换来这表面的繁华,试问这天下哪一个皇族会活得像我一样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东陵墨环顾四周,自顾自地说,“十一年,这所牢笼已经困住我十一年了……”
“我在西洛朝廷并没有什么势力,也没有本事放你回国。”东陵瑜心中冷笑,直截了当地说。
“姑母还记得侄儿的生辰吗?”东陵墨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眸中带着几近痴狂的神色,“还有两年我就要弱冠了,一个流落异国的皇子,我有什么前途可言?若是让我那些兄弟登基,恐怕我就要永远地留在这里了。”
“……你就一定要得到那个位置吗?”东陵瑜望着他无神的双眸。
东陵墨回神,嗤笑,“姑母在和侄儿玩笑吗,若不是姑母心里也有野心,又怎么会远嫁西洛?”说罢,顿了顿,“姑母不必担心,望泞出使北昭,处境自会比我这个质子好得多。”他也不想的,在西洛,只有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子不会看不起他,会跟在他的身后,脆生生地叫他墨哥哥。
“你一定要这么逼本宫吗?”东陵瑜说,她现在是在以东陵榆阳长公主的身份问他。
“还请姑母成全。”东陵墨拜下身去,背脊却挺得笔直。
“……我还要再考虑。”良久,东陵瑜叹了口气,放东陵墨回国,她也没有十成的把握,况且,若是东陵墨反目,她也奈何不得他,只是眼下,泞儿……
“待侄儿归国之日,便是望泞回家之时。”东陵墨没有起身,仍是跪伏在地,眸中泪光微闪,语气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东陵瑜忘记自己是怎么从质子府出来的了,这些年太安逸,夫妻恩爱,儿女双全,她好像忘记自己当年为什么要和皇兄约定了。
是啊,那时候自己只是先帝一个小小才人的不受宠的女儿,年将双十却还没嫁出去,西洛东陵一战,东陵主将折损,溃不成军,沉溺炼丹长生多年的东帝突然驾崩,为了保住国本,割地求和,愿意以和亲的方法维持两国和平,并且送一名皇子做质子到西洛。好在西洛也损失惨重,又担心被北昭南宣两国暗中偷袭,答应了条件。
东陵国那么多公主,小的小,嫁的嫁,她因为不受宠,没人替她筹谋婚事,竟然是唯一年适龄的未嫁公主。
她还记得,那一夜,她举着匕首,架在自己的脖颈上逼刚刚登基的皇兄答应她的条件,将母家的人安排进朝廷。她没有办法,这是她唯一的机会,这么多年,她与母亲在宫中活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她受够了这样的日子。她深深地明白只有权力,只有把权力握在自己手里,才能不被欺负。
那一夜过后,她成了东陵国最尊贵的公主,她的母亲也从一个无名无分的先帝妃嫔成了太妃。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那一年,她作为和亲公主,嫁给了当时西洛皇帝的亲弟,西洛的主将,几乎带兵灭掉东陵国的昱王洛宁与。次年,年仅七岁的东陵墨入西洛为质。
其实,作为东陵国人,洛宁与侵略东陵,她该恨他的,可作为她自己,她又该感激他,给了她翻身的机会。
马车停在昱王府门口,东陵瑜下马车,弯腰进了一顶软轿,软轿进了王府,径直行到二门,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东陵瑜支着头,声音透着疲惫。
“娘亲。”软轿外传来洛望泞软软的声音。
东陵瑜一惊,掀开轿帘,“泞儿?你怎么在这里?”
“娘亲。”洛望泞冲她笑笑,“望泞在这里等娘亲。”
“王妃恕罪,郡主一心想在这里等您,奴婢们拦不住……”
“罢了。”东陵瑜拉着洛望泞的小手,垂眸,泞儿这样小,她怎么舍得让她远走异国。西洛皇帝重病,太子洛城寒监国,洛城寒早就对手握兵权的洛宁与的有所忌惮,东陵墨就是利用这一点,说服洛城寒让洛望泞出使北昭,牵制洛宁与。
“娘亲,我听哥哥说,太子哥哥要我去平溪,平溪是哪里呀?是东陵的地方吗?娘亲会去看望泞吗?”
“嗯,娘亲会的,娘亲一定会想办法让泞儿见到娘亲的。”东陵瑜紧紧地握着洛望泞的手。
使者出使前,要到昭阳殿拜别主君。当天不是朔日,没有传召,东陵瑜按理是不能进宫的,只能将洛望泞送到宫门口。
“墨哥哥?”洛望泞跟着太子身边的王公公刚走了没多久,就看见前面似乎在等人的东陵墨,像模像样地行了一礼,“见过墨哥哥。”
“望泞。”东陵墨笑笑,回了个平辈礼。
“墨哥哥在等人吗?”
“嗯。”东陵墨笑着看着自己要等的人,只有她吧,能让他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可惜……不知道,她还能不能原谅他,还叫他墨哥哥。
“望泞还要去拜别太子殿下,就不打扰了。”洛望泞点头。
“好。”望着洛望泞跟着王公公离去的身影,东陵墨喃喃地说,“望泞,墨哥哥实在没有办法了,你不要怨我。你什么都有了,我真的,好羡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