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今生吗……”
梵音寺禅房内檀香幽幽,白眉长须的济慈方丈盘坐在蒲团上慈悲地捻着佛珠,笑道:“宁施主是想与老衲论佛?”
“不不不,您误会了。”宁宁连连摆手,她最多看过几个佛教小故事,哪敢跟人家大师论佛?
“只是有个小小的疑问想请教一下主持方丈。”她笑盈盈地看了一眼济慈的脸色,见他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语气就更加诚恳了,“我想讲一个故事给大师听。”
她琢磨了一下故事的顺序,“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俊俏的小和尚,有一天,山下找来一名女子,说儿啊,我是你亲娘……”宁宁将玄空前世的遭遇编成故事,隐去姓名和地名,向济慈方丈复述了一遍。
济慈听完,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大师,如果您是那个小和尚,明明最是无辜向善,前途远大,偏因身世凄苦,被至亲之人利用折磨,被天下人指责唾骂,以致走火入魔大开杀戒!您说,活成这样……是不是早点死了比较好?”宁宁拖住下巴,漫不经心地用手指缠绕着红绸。
济慈缓缓道:“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
宁宁沉默两秒,黑线道:“大师,你能说明白点吗?小女没研究过佛经,听不懂你说的话。”为什么这些高人都喜欢高来高去说些让人云里雾里的话?说直白点不行吗?
济慈顿了顿,从善如流地换了种她能听懂的说法:“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因果报应,丝毫不爽。”
宁宁若有所思道:“您指的是故事里那个小和尚,还是其他逼迫小和尚的人?”
济慈微微一笑:“众生平等。”
佛家讲求的是因果业报,对于宁宁这样有仇当场就报的人来说是截然相反的,她虽不支持,但不可否认的是,以如今玄空一只脚踏进邪道的情况来看,唯有他自小研读的佛经还能劝他一二了。
“若是小和尚有机会回到一切还没发生的时候……”宁宁眼眸沉了沉,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济慈的表情,“您说,他该不该先下手为强,杀了那些将来会陷他于不义的人?”
“宁施主问这样的问题有何意义?”济慈没有立刻回答,反问低声询问,“莫非,你身边发生了类似的事情?”
宁宁怔愣了一瞬,嘴角扯出一个略显僵硬的弧度,“怎么会?只是突然想到此事有感而发而已,大师不要想多了。”
济慈越发肯定是宁宁身边的真实事件,以她凌月教小教主的身份,经常会和一些打打杀杀的事情打交道,会问这类的问题并不奇怪。于是不再追问,将她讲述的故事再度在脑海里回忆了一遍,隐约觉得她所说的小和尚有些熟悉,但也没想太多。
“天下之大,并非只有佛门才是归宿。”济慈方丈一向心胸豁达,十多年前,他就与霜凌雪是私交好友,如今好友的徒弟请他解惑,济慈自然会满足她的要求,“魔道正道,殊途同归,只有心向光明,未来才会豁然开朗。”
他的意思很明显了,杀与不杀,选择权都在故事里的小和尚手中,最重要的是他本人问心无愧,如此才不至于走向自我覆灭的结局。
宁宁眼里染上了几分笑意,学着他双手合十:“大师高明。”
确定了济慈的态度,宁宁更加肯定这样一个人不会在玄空遭难后对他不闻不问,心神放松下来,转而调侃似的提起另一个话题:“大师,如果你门下有弟子想要还俗,你会惩罚他吗?”
“不会。”济慈果断道。
宁宁再接再厉:“那如果是玄空佛子呢?”
济慈愣了一下:“玄空不会还俗的。”他不是普通的和尚,身为梵音寺佛子,他背负着梵音寺下一代传承的责任,决不能轻易离开。
“那可不一定。”宁宁意味深长地笑了,“毕竟玄空佛子尘缘未了呢。”
有苑秀儿那个女人在,她是不会让玄空好过的。杀了她,玄空只会重蹈覆辙,进而连累梵音寺;留着她,她还是会想尽办法逼得玄空一身污名,就像是前世那样。左右梵音寺都讨不了好,还不如让玄空趁早还俗,与寺庙断开关系。
这一点,生性聪慧的玄空必然想得明白。
想来他这次之所以回来梵音寺,十有八九是为了提前应对苑秀儿做好准备吧。
但济慈在看了眼宁宁若有所指的笑容后,惊疑不定道:“难道你故事中说的小和尚是指玄空?”
“……”
宁宁差点被济慈跳跃性的思维给跪了,就她那故事任谁听了都会以为是胡编乱造的吧,济慈大师是怎么联想到玄空的?
宁宁动了动嘴唇,想要纠正济慈方丈这样精准一步到位的脑补,可她转念想了想,却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可行的措施,若有梵音寺主动做那束缚玄空黑化的缰绳,那么她对于拿下玄空又多了几分把握。
抱着这样的念头,宁宁展颜一笑:“大师想知道啊……你猜?”
济慈:“……”
猜个阿弥陀佛啊!
“多谢大师指教,小女子先行告退。”
宁宁无视了济慈抽搐的嘴角,弯腰施了一礼,转身就往外走。心情舒朗地离开禅房,没走几步,就迎面瞧见了玄空和他身边的中年妇人,顿时就觉得堪堪好转的心情变得阴郁起来。这苑秀儿还真是阴魂不散啊,玄空不过是来找济慈询问他身世的证物,苑秀儿也要跟来在济慈面前表演一番。
前世济慈对苑秀儿此人就有些怀疑,只不过在梵音寺上下对她的一致好评中打消了部分疑虑,如今苑秀儿没有足够的时间刷好感度,等到晚上宁宁在用入梦之术让济慈方丈体验一番,相信方丈大师必然会对苑秀儿心生警惕。
宁宁突然间有几分看好戏的意味,并且在脸上流露出十足十妖女的神态,言笑晏晏地对玄空道:“玄空大师这是做什么去啊?”
玄空脸色平淡,轻声道:“有事去找师父。”
宁宁点了点头:“那可巧了,我刚从济慈方丈哪儿出来,他老人家正闲着呢,赶紧去吧。”
玄空没说什么。
苑秀儿也没有插嘴,就朝宁宁微微颔首,快步跟在玄空身后朝方丈禅房方向走去,只是在他们路过拐角,看不到宁宁身影的时候,苑秀儿冷不丁开了口:“谦儿,刚才那小姑娘是什么人?梵音寺里也有女客?你跟她很熟吗?”
玄空偏过头来,好似听不懂她的意有所指,笑得温文道:“那位是凌月教的少教主,正宗魔道之人,女施主无事莫要招惹她。她是随贫僧一道回到梵音寺,专程来找我寺方丈的,并非寺中女客,与贫僧相识不过两月。”
苑秀儿:“……哦。”
她在玄空转头之后阴冷地瞪了他的背影一眼,又转头眯起眼瞧了瞧宁宁离开的方向,垂眸掩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算计。
这边阿三继续实时监控认亲现场,宁宁则叫来梵音寺的侍僧表示要沐浴,洗完澡,一路赶来的疲乏散去了许多。休息了一整天,日落西山的时候,香客才走了大半,寺中逐渐恢复宁和。
宁宁放出了灰色梦貘,看着它消失在方丈禅房,收回视线时,不期然瞥见玄空坐在池塘边上,望着水中的弯月神色怔然。
宁宁刚想转身,玄空移开目光看向她:“宁施主怎地还不休息?”
“我睡了一下午了,正想出来找些吃的,和尚你怎么不睡觉?”宁宁道。
“不睡。”玄空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目光平静地看着她缓缓道:“没有……我睡不着。”
没有什么?宁宁眨了眨眼,没有追问下去,犹豫了一下,“那……我先走了?”
玄空看着她不吱声。
知道玄空此刻铁定心情不佳,宁宁也没有故意招惹他的意思,方才要不是他叫住她,她已经悄悄溜走了。
刚醒来的时候,侍僧端给她的素斋已经凉了,她勉强尝了一口,寡淡无味还隐隐带着些苦涩,跟玄空的手艺相比差远了,便立刻扔下了筷子。此刻一见到玄空,宁宁当即回忆起他色香味俱全的斋饭,忍不住咽了咽唾沫,道:“那个,你要是睡不着的话,不如给我做一顿斋饭啊?”
宁宁说出这话,就已经做好被拒绝的准备了,毕竟哪有人家心情不好还叫人做饭的?她也就是仗着玄空脾气好,不想玄空沉思片刻,缓缓道:“好。”
“不行也没关系,我自己去找,你……你说啥?”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其实同意了,宁宁睁大了眼,神色诧异道:“你不是心情不好睡不着吗?”
“没事,你想吃什么?”
玄空看了眼天色,想到这么晚了厨房里恐怕没有多少食材,但也好过路上的条件。宁宁虽然好吃,但基本不挑食材,他有把握做出她爱吃的菜。
“都行,我不挑!”宁宁高兴了起来,她本来都想着下山到夜市里买些食物了,毕竟以她的厨艺就算找到食材也做不出像样的食物,结果半路上逮到个免费厨子,这下晚上的宵夜有指望了!
她蹦蹦跳跳地走在他身边,抱怨着梵音寺的素斋。
“和尚,你们寺庙的厨子做的饭太难吃了!跟你做的完全没法比!”
玄空看着宁宁生动的表情,沉闷的心情轻松了几分,一般寺庙的素斋少有注重口感的,梵音寺的伙食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之所以他能练得一手好厨艺,多半还是因他师父济慈方丈。年幼时,师父有好阵子胃口不好,天天跑到山下买吃食,玄空发现了以后苦练厨艺,师父终于不用再偷溜下山。等师父的厌食症好了,他的厨艺也保留了下来。
两人到了厨房,从菜筐里找到了新鲜蔬菜,玄空挽起袖子做了两碗素面,汤色素淡,配上一碟爽口小菜,照样有滋有味。
吃了一口面,玄空忽然叹了一口气:“宁施主,若是我说我要还俗,你感觉如何?”
宁宁一怔,结合今天苑秀儿的到来,加之她早有猜测,很快就意识到他已经做了决定,只是心中难免烦闷,她便做出一副呆愣的模样:“咦,那我岂不是不能再叫你和尚了?”
玄空嘴唇抿紧,目光落在面碗里发怔,轻声道:“我是梵音寺佛子,身负重任,你不觉得我太过自私吗?”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是不是和尚跟我有什么关系?”她仿佛想到了什么,挟面条的手动作一顿,“对了,你不做和尚,那素斋还做不做了?”
玄空苦笑道:“恐怕到时候你未必想吃。”
“你真是……做什么哭丧个脸?”宁宁目光打量过来,皱了皱眉,“亲娘找到你是好事,我以为你会高兴,看你的表情似乎并非如此。”
她顿了顿,悠悠道:“还是说,你怀疑她另有所图?”
宁宁本来只是见不得他死气沉沉的模样故意刺激他,谁知对面的佛子竟然安静了片刻,浅淡的眸子望进宁宁的眼,道:“你知道的不少。”
宁宁却挑了挑眉:“那当然,你也不看看我是谁。放心吧,我嘴边很紧的,不该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多说。”
两人一度沉默,继续埋头吃面,过了一会儿,玄空突然开口:“还俗之后,我会跟着苑秀儿去灵明禅院,找一个人。”他犹豫了片刻,轻声道:“那个人,和此次嗜血案的真凶有关。”
看来是已经下定决心了,宁宁掏出手帕擦了擦嘴,看了玄空一眼:“你想跟在苑秀儿身边,更方便寻找真相?如果是为了这个目的,我劝你还是想别的办法。”
玄空微微皱眉:“为什么?”
宁宁道:“有道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距离太近,往往会在不经意间遗漏许多事情,倒不如拉开一些距离,说不定会有意外收获。”
玄空略有些迟疑:“……你的意思是?”
宁宁勾起唇角:“放心,不就是监视那个姓苑的女人嘛,交给我吧。”
第二日,玄空甩开苑秀儿肚子去找济慈方丈,又过了几日,宁宁等在山脚下,看见玄空背着行囊从寺内走出来,脸色有点白,看着像是大病一场般毫无血色。
宁宁敏锐的嗅到空气中隐约的血气,想到她在寺中僧人打听到,私自还俗必须受到惩戒,她不由抿了抿唇,低声说了一句,“你还好吗?”见和尚摇了摇头,她叹息一声,“走吧,先到镇上给你检查一下身体,苑秀儿那边你不必担心,我已经处理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