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家庭宴会后已经过去三个月了。
法斯莉娅的初级魔法课程基本结束,亚当的学习进入暂搁状态。
普歇尔伯格一家支付了全部学费,并且豪爽的表示想借住多久就住多久,不要客气。
房主都这么说了,法斯莉娅也不好客气,大大方方的在宅子里继续住着,直到正式告别前。
不过虽然说是这么说了,实际上一周也没有几天会在晚餐的餐桌旁见到法斯莉娅。
魔法师协会的任务似乎很繁忙,被普歇尔伯格一家子都这样认为了。
直到有一次法斯莉娅在餐桌旁掏出了从迷宫遗迹找到的美酒才被知道原来还是冒险家协会的资深人员。
于是法斯莉娅的晚餐任务就多了一项,给普歇尔伯格一家子讲探险故事的工作。
连唐纳德和克莉斯多都听的津津有味,更别说两位孩子了。
她曾经作为旅人跨过高山雪原,游览过整片西大陆,足迹遍布中央大陆每一寸陆地。在新王的身旁目睹旧王的头颅落地,凝视着最后一位神代生物的死去,挖掘出第一座高塔的遗迹,使得现代科技展现人世。
只能用传奇来形容法斯莉娅的存在。
法斯莉娅是长寿种,已经活了很多很多年,克莉斯多并不陌生长寿种这样的存在,可以栖息百年到千年的物种在东大陆遍地都是,没有什么好稀奇的。
稀奇的是长着一副人类面孔可以长寿的物种。
长寿的物种往往意味着新陈代谢极慢,不合常理的身体构造和生理习惯...可是法斯莉娅在旁人看来与普通人别无二致。
“这是秘密。”
被这样告知了。
每晚认知都被刷新的克莉斯多和雷纳德不由得的战战兢兢起来,对法斯莉娅尊称有加。
有着如此经历却依旧对他人谦虚的性格委实是让人足以打起十二分的尊敬。
可是法斯莉娅却不允许他们这样做,说只要维持原样就好,不需要加尊称。
“毕竟外观上看起来还是像个小女孩,对吧?”
唐纳德在那无暇的笑容面前迟疑了一瞬。
最终还是妥协了。
希斯顿迎来新的冬季,初秋的落叶还来不及消融在泥土中,雪花就已落在了希斯顿的屋顶。
灯火依旧,今年的狂风平和了些,不再时时刻刻呜呜在人们的耳旁。
酒馆的生意依然红火,进入希斯顿的商队络绎不绝,每天都有新的尘土飞扬在宽阔的石子马路上。
小魔法师亚当学完了全部的初级课程,如果要到魔法学院进行考试,想来也大抵没有问题,
玛西娅个子又窜高了一些,女孩子的发育要比男孩子早,已经可以不用在父亲的帮忙下一个人跳起来坐在马鞍上了。
亚恒...亚恒的剑术似乎出了些问题。
自从秋末的某一天带着伤回来后,就一发不可遏制的每晚都会带着伤回到家。
但是母亲和父亲完全对伤口不过问,仿佛看不见一样,眼神空洞。
亚恒也很倔,自己捂着伤口就回到卧室涂抹药品,如果法斯莉娅在家就会请求对他释放治愈术。
日复一日,亚恒整个人黑眼圈越来越重,走路的姿势也坚硬地像是将死之人。
终于有一天,冲突爆发了。
————
“如果剑术无法继续精进,就给我滚回来洗杯子!”
低沉的嗓音像是一柄利剑,深深插入亚恒的胸口。
“如果没有才能,再怎么学习挥剑也只是无功而返,与其这样继续挥剑混混日子,不如回来接手我们自己家的产业,总比你以后当个没有工作的混子要好。”
作为酒馆的老板,雷纳德很少很少会有喝醉的时候,虽然店里的深夜他总是会陪着客人一起红着脸大谈特谈年轻时候的往事,眼神却是清澈的。
可是今夜,在快要熄灭的微弱烛光中,他的目光浑浊无比。
火光随着细若游丝的风飘动,亚当担心的站在亚恒身旁,挽住哥哥青筋暴跳的孔武手臂。
哥哥原本温柔的脸在强烈的愤怒下狰狞不堪,真的像是童话故事中邪恶的人脸恶魔。
咚。
桌子被用力推开,亚当被粗暴的推倒在地,呆呆的看着哥哥夺剑出门。
烛光飘移,克莉斯多站在桌旁沉默不语,抿住的嘴角有些于心不忍,而雷纳德在火光中恍惚地望向被用力推开的门。
无风的白雪缓缓飘进房屋,仿佛是被火光吸引了一般,眼前的一幕居然有些静谧。
“克莉斯多...你说,当年我从父亲面前离家出走,父亲也会是这种心情吗。”
络腮胡脏脏乱乱的大叔眯起眼睛,吐出一口浑浊的酒气。
“怀揣着没有意义和目的地的梦想,一个人的埋着头往前迈步...真讨厌啊。”
亚当并不能理解这些话的含义,只是呆坐在旁边。
哥哥是不会有事的,他知道哥哥会在生气的时候,一个人跑回那个湖边的洞穴,在里面不停的挥剑不停的挥剑,然后累到筋疲力尽席地而睡。
只要明天早上,带上亚恒最喜欢的黄油煎馒头,再赖在哥哥身旁撒一会娇,哥哥就会一边嘴里说着“真拿亚当没办法”一边手牵着手回到家的。
所以他也没有追出去,因为亚恒喜欢一个人呆着发泄怒意,倘若亚当在亚恒身旁,亚恒就会扭扭捏捏的想要维护自己兄长的形象,而不肯大声叫喊发泄怒气。
要忍住,要忍住,不能让哥哥担心。
一直沉默着的克莉斯多终于从阴影中走出,走到仍然跌坐于地的亚当身旁,轻轻抚摸他的头顶。
“亚恒哥哥只是受到了一点挫折,不用担心他,妈妈相信他会自己站起来的,因为他是可爱的老板娘克莉斯多的孩子嘛。”
狐狸耳朵轻轻摇晃了一下,亚当闭上眼,用力点头。
“我也,相信哥哥。“
“嗯!让我们一起为他在心底加油吧。亚当也是妈妈的孩子哦,以后亚当也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就和亚恒哥哥一样,亚当也要像亚恒哥哥一样,靠着自己的双臂站起来!。”
亚当愣了一下,不太自信的点点头。
“可是我没有哥哥那么勇敢....”
“人啊,是会成长的,总有一天小亚当会遇到让自己勇敢起来的女孩子,所以不用担心。”
克里斯多伸出手,温柔的捏捏亚当软乎乎的脸蛋,笑了笑。
门外。
少年弯下腰狂奔的姿势照进在马路边的老人眼中。
路灯昏黄,积雪深厚,行人们不曾抬起头直视自己的命运,只是一昧地向着面前的事物伸出手而渴求。
博莱德眼睁睁地看着亚恒从身边擦过,并不作阻拦,目光直直的望向希斯顿的马路尽头。
一口浓厚的烟气喷出,在舒缓的烟草作用下,他缓缓呢喃起自己的自言自语。
喂,唐纳德小屁孩,我这样做,算是帮了你的忙吗?
一明一暗的烟雾笼罩了他,衰老的脸庞有着朽坏巨木般的纹路,双眸黯淡。
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做出过,也许可能会后悔的举动了呢?也许这是人生中唯二的一次决定。
他在恍惚中苏醒,缓缓地从阴影中转头,向着已经渐行渐远的少年竖起了军礼——
“成为骑士之后,不欺辱无辜穷困,不依附于权贵作恶多端,不杀已手无寸铁之人。”
路灯的光芒点亮了老人的眼神,有一丝光反射了出来,追逐着少年的背影。
“亚恒.普歇尔伯格。希望你可以恪守你的本心,为世间所有的不公不义而拔剑。哪怕拔剑的对象是自己的效忠对象”
他重新低下了老旧的头颅,再度变成了一个即将踏入坟墓的老人,对着冬日里温暖的油灯叹气。
博莱德那原本如少年一样炽热跳动的心脏,此刻是否还同原先一般公平正义?
老人不知道。
他用年迈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胸膛。
说不定胸膛里那颗旧日用力搏动的心脏早就停止跳动了。
自从那一天,脑海空洞地拔出剑,屠杀卡佩一家开始。
为了那个家族仅仅一人的罪行,漆黑的骑士拔出剑私自审判了那一家人的死亡。
母亲不肯说,就杀了女儿,儿子不肯说,就杀了母亲。
最后他在卡佩儿子的愤怒嘶吼中,穿着盔甲的他一拳打碎了他的整个面部,把挺拔的漂亮鼻子打进了气管。
记不清骑了多久的马,淋了多久的雨,一路奔袭跋涉杀进了阿勒斯,最后在银白骑士团的阻拦和包围中,伤痕累累的骑士将长剑不甘地掷向阿勒斯的皇宫。
他愤怒,他嘶吼,他无济于事的挣扎。
穷途末路的他终归是没找到藏在幕后的玩家,他的愤怒和挥剑大抵在那些人眼中就是一处不错的戏曲,以至于在那之后他甚至没有被判处死刑,仅仅只是剥夺了军人的身份,下发到阿勒斯的边境以犯人的守卫领土。
直到退休了,他才茫然地在希斯顿的大街上四处眺望而举目无亲。
老人的目光苍凉缥缈,回忆起不愿意面对的往事,再次叹息。
少年的身影终于跑出了灯火笼罩住的希斯顿,抱着长剑的身影充满了少年时的不甘和愤怒,他跑的跌跌撞撞的,却像一头失去了配偶的野兽。
三个月前,道馆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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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黄色的秋光掠影间,繁茂的梧桐树叶飘进明亮的道馆空间,黑铁盔甲铸成的巨人在木制地板上不动如山。
古旧的阿勒斯制式盔甲锈迹斑斑,但是当微光落在铠甲上时,仍然是巨大的威严感扑面而来。
他们以绝对的肃然姿态保持静止,真正的猛虎在扑击前是绝对安静的。
只要动了,下一秒就是决定生死的瞬间。
阿勒斯是禁止全甲出现在任何公共场合的。
梅耶剑术在有甲和无甲上完全是两种东西。
如果说无甲的梅耶剑术多少掺杂了武术家和贵族们的繁杂研究画蛇添足,那么全甲中的梅耶剑术则纯粹是为了杀死对手而存在的武技。
沉重的真剑被亚恒握在手中,银色的剑身到处是坑坑洼洼,在高强度的对抗中破损的不成样子。
希斯顿的秋天已经很冷了,可是他穿着贴身的衣物,就已经在全副包裹的铠甲中,被汗水浸透了布料内衬。
今天他的剑已经被挑翻了七次。
简直是被沉重铠甲禁锢住,亚恒身体沉重了不止一倍,视线也在头盔里极大受阻。
先前师傅教于他的梅耶剑术在真剑对抗中简直像是笑话。
真剑劈砍在师傅铠甲上的手感简直像是劈在了一座岩石墙壁上。
下一秒师傅的剑面就拍在自己脑门上了,整个脑袋都在嗡嗡的响,痛苦的后劲使他下意识丢掉了手中的剑。
再一点点熟悉盔甲后亚恒渐渐地可以多挥出几剑和来回了,但是不管如何,结局都一定是被师傅打到停止反抗的程度为结束。
那套盔甲穿戴在博莱德身上就好像轻盈地像是纸片一样,丝毫没有影响,动作与步伐都与先前一样迅捷。
在变慢的动作中亚恒的出剑更慢更迟缓,也无法做出有限的变线斩击和假动作。
老练的圣殿骑士宛如回到了那片属于他的战场,一举一动间都有着浓重的血腥味道。
不再像之前任何一次的教学课堂,给亚恒留下了操作的余地,学习的机会。
这一次的对抗训练纯粹只是为了以杀死亚恒为目标去挥剑。
亚恒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甚至肋骨在隐隐作痛,他怀疑是自己的肋骨被剑面刻意的暴力砸击砸断了。
身体器官也有各个程度的内出血。
不过如果是实战,亚恒就已经掉了三次脑袋两次手臂了。
剩下两次死亡是一次被腰斩,一次被断腿。
他的刻苦训练在老骑士与剑为伍的军旅生涯下简直就像个笑话。
他承认这样的失败,毕竟他还只算一个初学者,可今天让他无法忍受的是,一直在被博莱德以语言刺激。
“怎么,就这种程度,就想带上你的佩剑上战场杀敌了?我看你还是乖乖在前线的战壕里尿裤子好了。”
“太慢,太慢,太慢!你就是这样对待梅耶剑术的么?你的刀筋是劈敌人还是劈豆腐?”
“你还是别憧憬当骑士了,回家好好继承家业酿啤酒去吧,这样的剑连女人都会耻笑!”
亚恒的青筋简直在暴起。
自从和玛西娅和好后他的心情就好了不少,挥剑时也不再有阻碍,稳步进步恢复了先前日子的速度。
但是不知何时师傅一直都阴沉起了一副脸。
不再有鼓励或者是夸奖的评价,只是面无表情的结束一天又一天的枯燥课程。
亚恒现在几乎是在自己研究梅耶剑术了,他觉得可能老师能教他的不多了,又不好意思提,他便自以为是的也没有提出来。
今天是差不多第十二天。
师傅让亚恒穿上了违法的全甲盔甲,换上了真剑进行对抗。
亚恒的挥剑动作相对流畅,以一个八岁孩子的角度来看已是相当不错了,步伐和年幼的身体也在拼尽全力的发力配合流畅的剑术。
但是自从第三次剑被挑开,脖颈间被长剑挥中,亚恒就不敢主动进攻了。
博莱德的挥剑根本就是直来直去,以最绝对的暴力击溃亚当的进攻。
如果亚恒不改变主意将剑劈向师傅的头顶,那么师傅的剑会晚一步挥出,再先一步腰斩亚恒的身体。
就是纯粹的速度快慢,在基础的身体强度对比面前,所有技巧都失去了作用。
接着刀剑斩到亚恒的腰,亚恒凌空飞了出去,长剑翻滚着掠过博莱德的脸旁。
亚恒只敢防守了。
不管他如何挥舞剑身,设下陷阱,师傅都会义无反顾的踏过来,以绝对的碾压姿态打败他。
这才是圣殿骑士应有的水准么?亚恒在满是汗臭味的盔甲内深呼吸一口气。
博莱德的剑斩过来了。
偏斜?
不行,这次是剑身横拍过来,如果偏斜挡住剑面后稍微扭转剑柄,长剑就会沿着偏斜的剑直直斩向防御者。
来不及了!要回撤么?不行,师傅是大踏步的姿势,来不及后退了,要进攻!以挥剑来击溃挥剑!
亚恒的前脚也踏出一大步,斜向的上斩劈开空气,发出凌厉的破空声。
他一般不会观察老师的挥剑动作。
亚恒是以步伐和身体法力配合挥剑,博莱德则是以步伐和身体发力来配合辉剑。
那么亚恒的剑就好比死的,博莱德的剑则是活的。
每一次的假设和预判亚恒都会出错,他只能诱导师傅去做出进攻然后再分析已成定局的战斗。
这一次可以赢!
亚恒稍稍改变踏步方向,准备将斜斩击空掉,换成一次防守的怒击。
他加大了挥剑的力度,试图使师傅以为这是一次真正的进攻,同时右脚做好了换位的准备。
亚恒得意的闭上眼睛,微笑着构想动作,步伐像是舞蹈般迅速切换,剑术如同流水所有动作一气呵成。
本就受阻的视线在剧烈动作中其实也看不到什么,索性就闭上了眼睛,凭借听觉。
全神贯注的状态下仿佛时间的流逝都变慢了,亚恒仔细聆听空气中的两股破空声,以全力抓住那唯一的空当时机,去欺骗他的师傅。
来了!师傅挥剑破空声最强的那一瞬!
换步!收剑怒击!
亚恒咬紧牙关全力一搏,他把胜负的全部可能赌在了第一次的交锋上。
肌肉因全力运作回馈出惊人的酸痛感,老式甲胄几乎爆发出了惊人的速度,护具钢片与护具钢片碰撞的可怕声音如同破损的小提琴般嘶哑曲折。
怒击!怒击!全力收再全力点击头顶!
亚恒发出了发力到极致时的嘶吼。
可是。
师傅的剑声消失不见了。
呆滞中的亚恒没能成功挥出在计划表中的怒击。
向后收剑的零点几秒中,握紧剑的手被磅礴的巨力震开了。
双手虎口向大脑传递着强烈的酸痛和疲惫,亚恒没能忍住,下意识松开了剑。
血液透过内衬染红了整个钢铁编织成的手套,鲜血淋漓,一滴滴地滴在木制地板。
也许虎口被撕开了一个大缝,被巨力震荡的剑身发出了频率极高的共振。
博莱德保持着最后一击的姿势,长剑被左手单手提力,右手停留在空中,更本没有斩向亚恒。
他的右手在亚恒收剑时最脆弱的瞬间以相同方向砸在了上面。
所以不止虎口撕裂了,他的双手关节也脱臼反转了。
健壮如龙的暮年骑士缓缓摘下头盔,吐出了一口浑浊的气息,他的眼神漠然而冰冷。宛如在出征前已经跨上马准备厮杀的骑士。
没有什么剑术之分,仅仅是以钢铁撞击钢铁,以最纯粹的暴力击溃亚恒的技巧和剑术。
这位老骑士的拳头几乎砸断了横面的剑身,本就坑坑洼洼的长剑剑面多出了一道蔓延的残缝。
亚恒的鼻涕眼泪糊了一眼,巨大的疼痛摧毁了他的所有认知,他能做的只有痛苦的哀嚎。
蜷缩在阴影中的哭泣孩童看着钢铁巨人提起长剑,缓步向他走来,就要斩下他的头颅。
残阳如血,黄昏如约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