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金根裂舆,谥血封陵。
杨济的手指在铜驼大街的石板上叩出急促的节奏,玄色斗篷下藏着傅咸的谏书,而这道谏书,让杨济心神不宁。更夫梆子声里,他瞥见杨骏太傅府的朱门正吞吐着各地刺史的车驾,每个皆都一脸谄媚之相,而门楣上";录尚书事";的金匾在灯笼下泛着血色。恍惚中,杨济便就到了杨骏府前,抬脚要进。
";将军请留步。";门房宦官尖细的嗓音刺破夜雾,一把把杨济拦住,";太傅正在接见青州献珠使。已是发下话来,无论何人,无禀不得入内。";
杨济也不搭话,只解下腰间错金带钩——这是兄长去年寿辰所赠,上刻";兄弟同心";四字。然后递与宦官,宦官摩挲着带钩上弘农杨氏的族徽,不由媚笑:“大人请。”虽不情愿,但终是推开了偏门。杨济也不抬眼,只往里去,身后宦官门卫却是低估一声:“只怕不巧。”
果不其然,杨济穿过游廊时,却听见正堂传来杨骏的笑声:";好个';明月照沧海';!这夜明珠正配贾娘娘的凤冠!";
“不好,门卫说的没错,此时有不该在的人在。“杨济突然停步,“不可再前,若是撞破了兄长的腌臜事,对谁都不好。”也不犹豫,即刻轻手轻脚折回。待到府门时,宦官门卫不由却也不惊:“大人好快。”杨济堆起笑脸:“嗯。”虚应着,便就急切转过门去。身后门卫一句话,却让杨济落泪:“权,大过亲情。”
杨济走在大街上,目前所想的并不是亲情,他所想的,是杨骏所诏之人,内忧也就罢了,若是外患...?他不觉背后惊出冷汗:“弘农杨氏祸不远矣。”不觉愈发恐惧,唉声叹气。唉声叹气间,忽得想起傅咸:“不知他可解杨氏灭族之难否?”他看看傅咸谏书,不觉有计,家也不回,便直奔傅咸府中。
傅府书房内,傅咸的指尖正被烛泪烫得发红,此时他正在誊抄第八份弹章。忽然一阵穿堂风卷起案头《魏官仪》,露出夹页里泛黄的泰始七年奏疏——那是父亲傅玄弹劾贾允的旧稿。
";左丞好雅兴。";杨济的铠甲带着夜露寒气,";某打扰大人了..";他边说边凝视傅咸弹劾奏章:“太傅却是劳心国事。”
傅咸猛然抬头,铜镜般的眼眸映出摇曳烛火:";将军可知昨日楚王使者入京?";他推开北窗,皇城方向隐约传来羯鼓声,";那位带进来三百匹凉州战马,说是给太傅的寿礼。";
“哦。”杨济笑笑:“某家倒是有耳闻,故某且问太傅,如今形式,朝堂之上尽是龌龊之事,不知司马亮当与不当诏回京师辅政否?”
“不知杨将军如何看?”傅咸却是把球踢过来,眼中似乎又有期盼。
杨济叹口气:“若司马亮诏回京师辅政,于国于民皆利,对我弘农杨氏来说,则是去了灭族之祸。”此话却是真心话。
傅咸不由也叹气:“杨将军所言甚是,如今正该将大司马(司马亮)召回朝中,让他秉持公心共同辅政,如此方能安定天下,何必要刻意回避退让?况且宗室与外戚就像嘴唇与牙齿般相互依存,若嘴唇没了,牙齿就会受寒,这种局面恐怕不是吉兆啊。";
杨济听完,不觉打个冷战,愈发觉得恐惧:“傅太傅所言不虚,某家也如此看。”
“当”,就在杨济擦拭冷汗之时,暗处突然响起玉磬清音,当值小吏惊慌来报:";侍中石大人求见!";
傅咸眼睛扫过杨济,杨济点头:“快唤进来。”那等的到人唤,如风般进的来石崇,麈尾扫过傅咸案上琉璃盏,西域葡萄酒在晨光中泼洒一地,宛如凝血:“杨将军也在。”却不客气,这位以";杀婢劝酒";闻名的豪奢侍中,此刻却盯着案头密函——封泥上赫然是汝南王府的狼头印。
";崇平生最恶两件事。";他竟然忽得暴跳如雷,";一是有人比我富,二是智者装聋作哑。";傅咸却是摇头:“石侍中为何到某家来抑郁我?”
石崇转头看了一眼傅咸,踱至《洛神赋图》前,指尖划过曹植衣袂:";当年荀勖谱《清商三调》,总说';宫声沉而商声危';。如今...";他猛然掀开画轴,露出暗格里的七星剑,";宫商俱绝矣!";
一句话,傅咸叹气更甚:“杨将军也有此忧,某家也言,此时若诏回司马亮临京辅政,必是利国利民,也可解杨氏之祸。”
而此时,杨济的脸愈发惨白:";还请石侍中深虑国民,更救我弘农杨氏...";
石崇看着杨济,却是猛的抽出剑来:“某家必会告诉太傅,";石崇突然又收剑入鞘,";当年王恺的珊瑚树,是怎么碎的?";
一代名将,凭着一腔热血,要出头强谏。
昭阳日蚀,初五正午,杨骏的玉笏在龙案砸出裂痕:";好个';唇亡齿寒';!难道他傅咸读《左传》读傻了不成?即便他读傻了,石侍中却不读书,难道也傻了不成?为何死死拽住司马亮?难道没有了他,天会塌吗?地会陷吗?";阶下跪着的石崇抬眼望去,日光正被天狗缓缓吞噬,在殿砖上投出狰狞暗影,直让石崇心中恼恨:";太傅明鉴。";石崇的叩首声清脆如磬,磬声之中,夹杂着刚渗出的鲜血:";如今荀勖、冯紞等老臣皆薨...";他故意顿住,让";贾允";这个名字在寂静中发酵。稍稍发酵的差不多,便又继续:“难道皇裔司马亮不是朝廷栋梁吗?难道太傅要让朝堂无忠臣可用吗?”
“放肆!”杨骏不由震怒:“还没到你等胡言乱语的时候。”话未落地,石崇便就听见屏风后刀剑出鞘之声,甚至于有动静是有人要冲将出来,把他剁成肉泥。
石崇知道,如果此刻他再强硬箴言,只怕杨骏就要摔杯了。
果不其然,忽得只见屏风后传出一阵傻笑:";好玩!仲父快摔!";原是惠帝司马衷。
杨骏的貂蝉冠微微颤动,他想起昨日贾南风送来的";百子帐";——那百个金线绣的孩童,每个眉眼都肖似被贾南风毒杀的太子皇嗣。然,杨骏却是没摔,";传令!";他忽然抓起调兵符节,";让张劭的屯骑营日夜防范有人图谋不轨...";
这一句话,直刺的石崇心疼:“此贼必不会善终。”
四月初八,杨骏迦南香佛珠在棺椁上敲出细碎声响,响声里,杨骏喃喃:“陛下且稳,待臣也稳了方送你入土为安,委屈委屈吧。”本该七日前入土的武帝灵柩,此刻仍在太极殿散发着诡异的龙涎香气——这是他命人混入防腐药剂的秘密,他要让朝堂上下,全部抽换成弘农杨氏的人,只有这样,他才安稳,而如果没有时间,他又如何做的到?什么帝王七日为制?目前还是他说了算,怎么才算?怎么安稳怎么算。就让帝王在梓宫中腐烂吧,在杨骏看来,帝王本就是一个腐臭之人。
";太傅,太庙丞又来催问了...";小黄门话音未落,就被杨骏一脚踹翻在地。青铜灯树映着他扭曲的脸:";告诉那群腐儒,就说梓宫漆色未干!";但不管怎么样,朝堂之上还有忠臣,如今已过去了几个七日,他们如何不急?杨骏好歹也要给他们个理由。
话未落地,暗处突然传来木轮吱呀声。贾南风推着羊车款步而来,车辕上挂着串滴血的白玉璜——那是昨日被杖毙的礼官腰间之物。";仲父好手段,";她轻抚惠帝呆滞的面庞,";只是这龙涎香里掺的,怕是东吴孙皓炼制的尸蛊吧?";
“好,那就送葬。”杨骏却不与贾南风阴阳怪气理会,却是直接下了送葬的令。
谁比谁黑?谁又何必要堵谁的嘴?杨骏要堵的,是朝野上下的大臣的嘴。
送葬的素幡遮天蔽日,杨骏的六驾金根车碾过百姓刚插的稻秧。他听着《薤露》挽歌,却想起武帝临终抓住自己手腕的力度——那根本不是托孤,而是想扯下他腕间的迦南香佛珠。
";起灵!";
随着太祝令的尖啸,六十四名力士抬起梓宫。
";兄长不可!";杨济发现皇帝梓宫不对时,他一把死死拽住杨骏的祭服广袖,";此棺曾浸血...";
都什么时刻了?杨济才发现?而杨骏,在大庭广众之下,他岂能不恼,忽挥袖震开胞弟,腰间";如朕亲临";玉佩撞在棺椁上。刹那间狂风大作,送葬队伍里的楚王死士握紧了孝衣下的环首刀。
“送灵行路!”他忽得大喊,以此掩盖杨济的慌张。
然,送葬的金根车刚至铜驼大街,却听啪的一声,梓宫突然崩裂。六匹白马惊嘶着挣脱缰绳,露出车底暗格中成箱的荆州军饷。杨济攥紧剑柄,看见兄长正将武帝的陪葬玉琮塞入袖中——那本该随葬的礼器,此刻沾满汗渍。
";太傅逾制!";惊慌失措之中,却是忽得有怒斥声传来,宗正司马晃冲出人群,手中《周礼》呼啦啦翻着";天子驾六";篇目。杨骏的貂蝉冠微微颤动,他忽然抽出惠帝腰间的尚方斩马剑,剑锋划过老亲王花白的鬓发:";先帝托孤时,可没说要用周礼葬晋帝!";
血珠溅在梓宫漆面上,瞬间散开,喷溅的到处都是。围观百姓骚动起来,他们这才认出这具镶着夜明珠的棺椁,正是十年前从建业运来的吴主遗物。但看着血流不止的宗正,哪个又敢发话?
“起灵!”杨骏大喊。
当送葬队伍行至邙山隘口,日轮突然缺了一角。钦天监的铜仪晷针疯狂旋转,直指";大凶";方位。杨骏却仰天大笑:";当年汉武伐匈奴,亦遇此兆而大捷!";
话虽如此,可心怀悲伤的忠臣,此时见天狗食日,却是再也忍不住了,呼啦啦皆都跪地哀泣,他们看见梓宫缝隙渗出暗红液体——那是杨骏为彰显武功,命人倒入的东吴降卒血酒。太祝令颤抖着捧出龟甲占卜,裂纹竟呈现";凶";字古篆。
";继续前行!";杨骏却是猛的挥剑斩断卜甲。山风卷起他的素纱禅衣,露出内衬的金丝软甲,甲片上";如朕亲临";的铭文在日食中泛着幽光。
下葬时辰将至,六十四名名力士却抬不动梓宫。杨骏唤一声加人,忽啦啦加至七十二人,然七十二名力士即便累的大汗淋漓,却依然抬不动,正在奋劲之时,却听地底传来闷雷般的轰鸣,陪葬坑中的陶俑接连碎裂。杨济惊吓得冷汗透背,突然跪地嘶吼:";兄长!这是先帝震怒啊!";杨骏也不由慌张,猛然后退。后退之时,佛珠串突然崩裂,迦南香木珠滚入墓道深处,一群蜈蚣到处爬动。“不好。”他惊恐之中暗思:“昨夜做了个诡异的梦:武帝在棺中坐起,指尖蘸着血酒在棺盖上写";弘农";二字,每一笔都化作蜈蚣钻入某家的七窍。”不由拿起金铲:";填土!";他踹翻欲要阻拦的司礼太监。第一铲土落下时,狂风骤起,将惠帝的哀哭卷向许昌方向——那里,楚王司马玮正磨砺着三千把环首刀。此时的杨骏却是疯了般,只一铲一铲的拼命填土。
山风卷着雪粒灌入墓道,惠帝的呜咽在群山中回荡:";阿翁...蛐蛐冷...";
当最后一铲土落下时,守陵军卒看见诡异一幕:三千陶俑残片自动拼合,手持荆州陌刀列阵向西。杨济的佩剑突然自鸣,剑身";泰始";年号正被锈迹蚕食。
百里外的楚王府中,司马玮擦拭着新铸的环首刀。刀刃映出贾南风送来的密信:";仲父以孙皓棺葬武帝,君当以武帝剑诛权臣。";
雪落无声,一粒红头蜈蚣从杨骏袖中爬出,钻进了峻阳陵裂开的地缝。
四月初九,太庙中,杨骏的剑尖抵着《谥法》竹简。宗室元老司马肜须发皆张:";按制当谥';世宗';,太傅擅改';世祖';,是要将武帝比作汉光武吗!";
";正是!";杨骏劈开竹简,";光武中兴汉室,武帝混一寰宇...";他突然哽住,剑锋上的";世祖";二字正滴落黑血——那是三日前被他毒杀的异议礼官之血。
贾南风在幔帐后轻笑出声。她刚收到楚王密信,落款处盖着从梓宫上剥下的夜明珠印:“老贼,也不知道你还能笑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