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密室毒谋,邙山月冷。
未几刘毅疾殁,魏舒又以老疾为由辞官,不想武帝看着魏舒白发苍苍,咳嗽连连,便就点头准了,魏舒唯恐夜长梦多,赶紧收拾打道返回故土,不想一路颠簸,偶感风寒,至故土不久便就离世。朝堂之上,忽失两位三公之臣,不觉忽有朝政颓废之意,遂朝议征令镇南大将军杜预还都辅政。
残阳将驿道旁的老槐树影拖得极长,两列持戟甲士在暮色里沉默肃立。邓县驿站东厢房的门窗缝隙间不断溢出浓重药味,荆州都督王戎第三次掀开药炉查看时,手指被青铜鼎耳烫出水泡。
";伯玉...";纱帐里传来沙哑的呼唤。
王戎疾步上前撩开床幔,杜预枯槁的手正死死攥着半卷《春秋左氏经传集解》的竹简,指节泛白。这位六十三岁的征南大将军自三日前突然呕血,如今脖颈处已浮现出可怖的青斑。
";快马...到襄阳了么?";杜预每说半句就要喘息片刻,浑浊的目光投向墙角堆叠的木箱。那里装着尚未完成的《守成疏》草稿,最上层的绢帛还残留着月前巡视江陵时的雨水渍。
";都督放心,二十轻骑卯时便护送奏章往洛阳。";王戎将温水沾湿的葛巾敷在杜预额上,余光瞥见枕边磨损严重的错金弩机——那是咸宁元年平吴之役时,武帝特赐的彤弓素矰。
突然,杜预挣扎着要起身,枯瘦的手腕爆发出惊人力量:";取纸笔!陇右屯田...咳咳...需改三渠引渭水...";剧烈咳嗽震得床榻作响,暗红血沫溅在素纱中单上。
王戎急忙扶住老人后背,感觉掌心下的脊骨嶙峋如刀。文书崔旷抱着松烟墨和蔡侯纸冲进来,却被门槛绊得踉跄。驿站丞哆嗦着点燃所有灯烛,跳动的火光里,杜预凹陷的眼窝泛着异样的潮红。
";记:雍凉诸军...";老人声音突然清晰得可怕,";凡持节都督,非诏不得逾陇山...";王戎的紫毫笔在黄麻纸上疾书,墨迹未干就被杜预颤抖的手拽过去审阅。
更漏声里,驿马嘶鸣突然划破夜空。杜预猛地睁大双眼,浑浊的瞳孔映出摇曳的烛火:";先帝!臣这就来禀报江陵船坞...";话音戛然而止,握着竹简的手重重垂落,那卷注释到《昭公四年》的《左传》哗啦散开。
王戎保持着托住老人后颈的姿势僵在原地,直到崔旷带着哭腔的";都督薨了";在屋内炸响。墙角的水钟恰好流尽最后一滴,铜壶坠地的脆响惊得院中战马人立而起。
五日后,襄阳城头白幡蔽日。
王戎扶着杜预的柏木棺椁登上战船时,江风卷着纸钱扑打在玄甲上。两百艘蒙冲斗舰在汉水排成十里素练,船头军士齐举的火把映得江水如血。这是杜预生前亲自设计的楼船阵型——船舰首尾以铁索相连,甲板可容八马并驰。
";开桨!";随着王戎嘶哑的号令,襄阳城头三十面夔鼓同时擂响。突然,两岸山崖传来闷雷般的轰响,无数碎石裹挟着新劈的木桩滚入江中。
";是都督去年命人开凿的泄洪渠!";副将桓彝突然指向峭壁上飞泻的水瀑。只见湍流在暗礁间劈出七道白练,恰似北斗悬天。原来杜预临终前坚持要在邓县停留,正是为验收这处水利工程。
船队行至隆中,忽见岸边跪满百姓。白发老农将新收的粟穗抛向灵船,稚童们举着杜预发明的连机水碓模型哭喊";杜父";。王戎想起月前巡查时,杜预抚摸着水车转轮说过:";九郡八十二堰,可保荆州三十年不饥。";
入夜,王戎在舱内整理遗物时,发现《守成疏》末页有未干透的墨迹:";臣闻国之重器,在戎在祀。今吴虽平,羌胡未宾...";字迹从工整渐趋凌乱,最后半句已难以辨认。舱外传来守夜士兵的歌声,正是杜预改编自《诗经》的《凯风》曲。
九月霜降,洛阳西明门,当覆盖着玄纁的灵柩出现在官道尽头时,城门楼上三十六支画角同时长鸣。尚书令贾允率百官素服出迎,却在看到棺椁上武帝亲赐的朱漆云纹时,下意识攥紧了腰间金珰。
太极殿前,武帝抚棺痛哭。他忽然扯下十二旒冕摔在地上,白玉珠滚落丹墀:";朕失股肱!";群臣骇然跪伏。
当夜,尚书台爆发激烈争执。杨珧指着杜预临终前画的《陇西屯田图》高喊:";按此策需迁三万户!";太常卿却捧着浸血的《守成疏》反驳:";此乃杜元凯心血!";争执声惊得值夜黄门频频侧目。
而在城南卫府,司空卫瓘正将杜预去年赠他的错金书刀浸入醋中清洗。刀柄上";同心戮力";的篆文忽明忽暗,老司空望着案头弹劾自己";专任威刑";的奏章,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所谓天不憗遗,老成雕谢,如今只剩了一个卫司空,孤立无援,内为贾妃所忌,外为杨氏所嫌,免不得表里相倾,不安于位。
杜预下葬那日,繁昌公主的鸾驾在送葬队伍中格外醒目。当看到棺椁中陪葬的并非金玉,而是成捆的农书和治水工具时,公主突然掀开车帘问卫宣:";驸马可知杜公注释的《左传》共有多少字?";
卫宣正把玩着新得的波斯猫眼石,闻言一愣。公主自顾自说道:";四十五万七千八百言,父皇说那些朱批注疏能铺满整条铜驼街。";说着将亲手抄写的《盟会图》投入火盆,青烟腾起时,她瞥见杨骏的犊车正在远处徘徊。
不错,远处的杨骏正斜眼夫妻二人:“真是可惜了公主一片真心。”
“为何?”舍人随口相问。
杨骏嘴角一扬,露出一丝篾笑:“说来话长。”
泰始五年,太极殿东堂的合婚庚帖上,繁昌公主看着";卫宣";二字,突然用金簪划破绢帛。十七岁的皇室明珠摔碎玉如意,凤冠上的东珠滚到武帝脚边:";父皇要让儿臣嫁给那个斗鸡走马的纨绔?";
贾允拾起东珠谄笑:";公主有所不知,卫司空三公子上月刚作《洛神赋》,陛下赞其';文采斐然';...";话音未落,屏风后突然传来呕吐声——卫宣昨夜在平康坊豪饮,此刻正被内侍搀扶着谢恩。
武帝蹙眉看着准驸马衣襟上的胭脂印,忽然瞥见卫瓘呈上的《屯田策》。老司空为儿子求亲的奏章里夹着杜预手书:";宣虽年少放诞,然璞玉可雕。";皇帝最终在庚帖按下玺印时,窗外的乌鸦啄食了当时杜预病危的急报。
泰始六年,新婚初年,波斯商人安努什的象车刚进平康坊,二楼飞下的金丝枕就砸中龟兹舞姬的头饰。卫宣醉倚栏杆大笑:";这红宝石步摇,可比繁昌公主的九翟冠鲜亮!";
胡姬阿黛尔旋转的金纱丽缠住卫宣玉带钩时,楼下的羽林卫正记下这一幕。卫宣不知道,杨骏派来的画师已将他的丑态绘入《西域行乐图》,更不知晓怀中";龟兹美人";的真实身份——她是杨府训练三年的细作。
";三郎尝尝这个...";阿黛尔喂上的葡萄浸过五石散,卫宣的瞳孔渐渐涣散。当他撕碎《洛神赋》手稿给美人拭汗时,窗外闪过段广管家的阴鸷笑容。
泰始七年,繁昌公主大婚二年,卫府角门溜出辆灰篷马车。新娘听着远处平康坊的琵琶声,指甲掐破了合卺杯上的缠枝纹。卯时鸡鸣,驸马带着胡姬的唇印归来,腰间玉带钩换成了狼头金扣。";公主的翟车借阿黛尔用用,她那身纱丽配金车才好看!";当象车载着胡姬招摇过市时,公主砸碎了卫瓘送的翡翠屏风——那是杜预生前亲手挑选的新婚贺礼。
老司空跪在碎玉前老泪纵横:";孽障!你可知道杜世伯为你这婚事...";话未说完,卫宣已醉醺醺哼着龟兹小调离去。屋檐上的杨府密探,记下了每句对话。
卫宣如此放荡不羁,如今马上的杨峻如何不知道的一清二楚?他看着夫妻二人,又如何不感叹只是可惜了公主?
“本是卫家想凭公主而贵,可卫宣?”杨骏边说边露出阴笑:“也好,正是某家谋他之处。”
话未落地,又抬眼一下卫宣、公主夫妻二人,便就勒转马头而去。
正月十七,洛阳城笼罩在倒春寒的阴雨中。杨骏密室墙角的铜制蟠螭灯树突然爆出灯花,惊醒了正在打盹的守夜奴仆。烛光摇曳间,太傅杨骏的手指正重重戳在帛书上,那处洇湿的墨迹恰好盖住";卫宣";二字。
";这是第七次了!";杨骏突然抓起鎏金酒樽砸向西域地图,葡萄酒顺着";弘农郡";三个朱砂小字蜿蜒而下,";前番用象车接送胡姬,今番竟又敢盗用公主的翟车!";
心腹段广膝行半步,将伪造的羌族密信铺在案上:";下官已命人刻好狼头印鉴,今夜便塞进卫宣外袍。";他刻意露出袖口血痕——那是前日处决证人的痕迹。
窗外惊雷炸响,照亮了墙上悬挂的西晋疆域图。杨骏突然起身,腰间玉组佩撞得叮当作响。他抓起案头《左传》注疏——这是杜预临终前赠予卫瓘的手稿,扉页还留着卫瓘批注的";元凯兄雅正";。
";当年卫伯玉在青州查我杨家田产时,可想过有今日?";杨骏的指甲几乎掐破绢帛。咸宁三年那场旧事突然浮现:卫瓘带着度支尚书的人马,在弘农杨氏庄园清查出隐户三千,让他不得不用三箱东珠打点贾允。
段广适时递上黄门奏章草稿:";弹劾卫瓘教子无方的折子已备好,只需...";话音未落,密室暗门突然传来三长两短的叩击声。
来人与杨骏耳语一番,杨骏不由恶狠狠吐出一句话:“时机已到,卫司空,你要倒了。”
戌时三刻,平康坊";龟兹醉";酒肆二楼突然灯火通明。波斯胡姬阿黛尔被破门声惊醒时,卫宣的玉带钩正勾着她的金纱丽。羽林都尉举着火把冷笑:";驸马爷好兴致,连公主翟车都借给胡姬用了?";
";放肆!";卫宣挥拳击倒冲来的甲士,赤脚踩在碎琉璃上渗出鲜血。家仆王忠扑来用锦被裹住他,却被羽林卫一脚踹下楼梯。副将捡起散落的";密信";,狼头印在火光下泛着诡异的靛蓝。
卫宣突然清醒:";这是栽赃!我要面见父皇...";铁链扣住手腕的刹那,他瞥见窗外闪过段广管家的身影。断裂的玉带钩碎片扎进掌心,刻着";永平元年御赐";的字样混入血污。
暴雨中,卫府管家浑身湿透地冲进来:";三公子!公主的翟车已在府门等了三个时辰...";话音未落,羽林卫的横刀已架在他颈间。
翌日辰时,太极殿的蟠龙柱上还凝着夜露。武帝抖动春宫图的手背青筋暴起,画中卫宣与胡姬的姿势竟与杜预所献《西域风物志》的插图如出一辙。
";这就是朕的好驸马!";皇帝将杜预遗物连弩砸在御案,箭槽里半截东吴雕翎应声折断。卫瓘也早已被传诏而来,此时他的白须垂在丹墀,额角血迹渗进黼黻纹。
黄门侍郎赶紧出列高呼:";卫瓘父子藐视皇室,当夺公主,废爵位!";他袖中滑出杨珧所赠金跳脱,与弘农急报的印鉴纹样分毫不差。
卫瓘重重叩首,貂蝉冠上的金蝉突然坠落:";老臣愿缴还司空印绶...";怀中的《屯田策》抄本硌得胸口生疼,那是杜预临终前派快马送来的绝笔。
武帝沉默良久,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准卫瓘原爵致仕。繁昌公主...即日回宫。";最后的尾音消散在琉璃窗的雨声中,杨珧袖中的金跳脱闪过冷光。
子夜时分,卫瓘书房弥漫着绢帛焦糊味。老司空颤抖着将信札投入火盆,杜预的绝笔信在火焰中卷曲:";杨骏欲断淮南粮道,伯玉速援陈仓...";
";父亲!";戴枷的卫宣突然闯入,举起血手:";狼头印边缘分明是新刻!";他扯开衣襟露出胸膛,那里纹着杜预传授的";千机锁";暗记。
卫瓘老泪纵横,将邙山地图塞进儿子衣襟:";去找王濬旧部...";话音未落,府外传来甲胄撞击声。父子相视的刹那,卫宣扯断父亲半截冠缨,金线在火光中如断肠丝。
十日后雨夜,金墉城石室的水滴声与卫宣的咳血声交织。他蘸血在墙上画出完整";千机锁";纹样,与杜预棺中所留的符记完美契合。狱吏递来的雕漆食盒里,鹅肉泛着诡异的油光。
";杜公...学生悟了...";卫宣突然瞪大双眼,七窍流出黑血。沾血的玉带钩滚落墙角,刻着";宣";字的那面朝上。
太医令的朱笔在验状上悬了半刻钟,最终写下";瘵病";二字。有人看见黄门令的干儿子丑时初刻提着雕漆食盒离开。
卫宣死讯传入皇宫,繁昌公主痛不欲生:“无论卫宣如何,他终归是我的夫君。”
当繁昌公主拼命闯进杨府时,九翟冠上的东珠砸碎了青玉镇纸。杨骏踩着满地珍珠冷笑。
";本宫用这顶凤冠换驸马全尸。";公主解下九翟冠掷在地上。杨骏却用金错刀挑开她的披帛:";卫宣此刻已在乱葬岗喂了野狗。";
可怜金枝玉叶竟被奸臣欺压,自此坐守空帏,岂不可叹,可惜,可悲!